亡国的幸福

4月份，鉴于股市泡沫高烧不退，政府正酝酿加息。

3年前，股票指数只有13000点，但经过过去3年的货币升值、热钱流入，再加上政策鼓励民众投资股市，廉价资本推动着股市暴涨至34000点，按照股票成交量和股票市值计算，东京交易所已经超越纽约股市交易所，成为全球第一大市值的股票交易所。

日本股市历史走势

我说的是日本，整整30年前的日本。

1989年，将日本经济分为截然不同的两段：

1）之前的45年，依赖于坚实的制造业和稳健的经济增长，在一片废墟之上的日本，逐渐成长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

2）之后迄今的30年，是深度中毒于股市、房价、债市和货币泡沫的日本，其经济先后经历了失去的10年、20年、30年……

接下来展现在你面前的，就是日本二战结束75年来的经济发展史。

亡国的幸福：1945-1955

1945年8月，当广岛和长崎的蘑菇云腾起，日本的抵抗意志彻底崩溃，天皇终于下诏书，放弃“玉碎”政策，宣布无条件投降。

至此，日本军队和政府一直向民众宣传的“大东亚共荣圈”梦想彻底破碎。更为耻辱的是，美国一位傲慢的将军率领40万盟军驻扎日本本土，处理战争善后事务。

是的，二战彻底失败的日本，1945年8月，亡国了——这，也是迄今日本历史上，唯一一次外来侵略者占领本土。

从某种意义上说，就像日本在二战期间曾经残酷殖民其他亚洲国家一样，现在，日本变成了美国的殖民地，美国大兵在东京街头横冲直撞，无人敢惹，甚至一直被日本视作神明的天皇本人，也不得不纡尊降贵主动来拜见这位美国将军——因为，这位将军能决定天皇会不会作为战争罪犯被国际法庭审判（有可能会被判处死刑），也能决定持续千年的天皇体制能否在日本得到维持……

不要说天皇本人，任何参与过日本侵略其他亚洲国家的日本人，都很清楚他们曾经如何残酷虐待和压榨殖民地民众，如何将其他亚洲国家人民的生命视作草芥随意杀戮，甚至，在侵占东南亚和太平洋的过程中，日本还曾大肆虐待和杀戮英美战俘……

现在，他们战败了，落到了人家手里，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二二六兵变”之后，日本军部建立事实上的法西斯政权，日本政府一直野心勃勃地想要成为这个世界的霸主。从侵华战争开始，军费就飞速增长，所有的粮食和物资不会是天上掉下来的，每年日本民众都要将自己生产的大部分粮食和物资上交给国家，战争越来越多，百姓们能够上交的粮食和物资却越来越少。

为了支持战争，日本不仅对殖民地实施极限压榨政策（在中国有著名的“三光政策”），其国内政策也差不多是极限压榨，实施普遍的配给制，而配给的食品严重不足（成人每天300克粮食），绝大部分普通日本人一直都在忍饥挨饿，挣扎在饿死的边缘。

到1945年，日本军机连最基本的燃油都严重不足，要靠着民众上山采集松节榨油来供军机起飞，著名的“神风自杀式战机”，是因为只能负担单程的油料……

不仅仅是物质短缺的问题，还有人员的问题——热兵器时代，随便一场战争的输赢，背后都是数万人乃至数十万年轻壮年劳动人口的消失。随着小小的日本占领大半个亚洲，日本的兵力严重不足，日本政府只能将国内经过短短一个月的训练后的未成年孩子和一些年事已高的老者统统送上战场。而整个日本在战争期间人口伤亡高达近900万人，这些都是年轻的男性劳力，这造成了日本国内严重的劳动力短缺，原来的很多重体力劳动，只能由女性承担。

战争再打下去，日本男人会全部战死，日本女人会全部饿死……

战后的日本饥馑遍地

在这种情况之下，日本人当然也就没什么指望了，生杀予夺交由占领者说了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7000万日本人，虽然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样的命运，但被日本军国主义思想洗脑了10多年，他们最介意的只有三个字：

亡国了！

传统上，日本是个以神道教为主要信仰的国家，天皇被认为是天照大神的后裔并是其在人间的代表，所以天皇至上，民众的一切包括生命都属于天皇。日本军国主义分子利用该教煽动狂热的民族主义情绪，鼓吹以日本为中心，并宣称每个臣民一生中的最高目标就是为天皇效忠至死。在这种思维模式下成长的日本人，大都冷血而残忍。明知道战争没有任何胜利希望，却宁肯全民“玉碎”也绝不投降。若不是裕仁天皇害怕原子弹将大和民族毁灭，才下令无条件投降，真不知道日本还要再死多少人。

那个傲慢的美国将军，名叫麦克阿瑟，英美等西方各国的亚洲殖民地被日本占领后，都是靠着他率领盟军，又一个个地从日本人那里夺了回来，从澳大利亚的墨尔本到菲律宾的马尼拉，从马来西亚的吉隆坡到印尼的雅加达，可谓是踩过了日本人的尸山血海……

现在，他以占领者的姿态来到东京，成了整个日本的太上皇。

当将军带着40万军队登陆日本的时候，他发现，战后的日本整个经济已经崩溃、国破家亡，连国会议员的工作午餐也不过是一碗地瓜稀饭，饥饿笼罩了整个日本，而因为饥饿，日本动辄出现数万人的集会，社会骚乱一触即发。

罪恶的美帝国主义者，总是特别在意普通人的人权和生命，哪怕是自己曾经的敌人——将军向美国国会施压，要求救助日本人：“要么给我粮食，要么给我子弹！”

国会愤怒了，他们要用粮食来援助原来最邪恶的敌人？但麦克阿瑟坚持己见，国会最终屈服。

随着盟军的粮食源源不断地运达日本，日本的大饥荒得到缓解。到1946年9月，日本城市配给粮的80%都依赖于美国。而盟军援助日本的，不仅有高达350万吨的粮食，还有20亿美元的物资援助。

二战爆发以来，普通日本人第一次能安稳地吃饱饭，麦克阿瑟成了日本新的神。

为了避免日本再次发动战争，麦克阿瑟对日本军国主义行政体制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

抵达日本后，麦克阿瑟立即下令释放被日本政府长期关押的政治犯，包括共产党；

然后，允许一直地位低下的日本妇女建立自己的组织，很快地，又公布了给予日本妇女选举地位的法案，这是日本妇女历史上第一次获得了选举权和被选举权；

接下来，解除了对报纸的禁令，日本实现了新闻自由和言论自由。

1945-1947年，日本政府又先后颁布《工会法》、《劳动关系调整法》和《劳动基准法》，为日本的普通劳动者规定了最低工资标准和最长劳动时间，由此让日本的工业稳定下来；

1946年10月21日，国会通过《土地改革法案》。日本政府购买了所有外在地主的土地和在乡地主的多余土地，再把土地转卖给没有土地的农民，由此让日本的农业稳定下来；

1947年3月，颁布了《教育基本法》，规定学校课程不得是由政府所控制的对天皇效忠的洗脑课程，而是由公众选举的教育委员会自行管理，由此让日本的思想自由起来。

1946年2月3日，麦克阿瑟指示起草日本宪法样本；11月3日，天皇颁布以西方价值观为主导的宪法——

宪法的总原则是：日本政府必须绝对由全体选民授权并对全体选民负责；

宪法取消了天皇管理国家的权力，变成了只是国家象征性的首脑；

宪法取消天皇的贵族院和枢密院，改成了参议院和众议院，而且议员直接由选举产生；

取消了军国主义的源头军部，同时规定选举制和地方自治；

确立了日本的司法独立原则；

……

经过和幕僚的慎重思考，麦克阿瑟放弃对天皇进行战争审判；而裕仁天皇，也在1946年1月1日面对整个日本发表《人间宣言》，宣布自己是人，不是神，自我否定所拥有的神权。

麦克阿瑟与裕仁天皇的合照

软件都备好了，硬件却不尽如人意。

因为战争已经将日本经济体系内资源吸干榨尽，战后日本工业恢复极其缓慢，加上当时美国对日本经济发展还是存有戒心，所以日本的经济生产并不如意。战后初期，工业生产水平仅为战前三十年代中期的1/2，而作为战败国，日本的对外贸易几乎完全中断了。到1947年，日本的出口额仅为战前（1930—1934年）平均的10％。

更糟糕的是，通货膨胀肆虐。

配给制导致财政和金融陷入紊乱。1930年代经济危机前比价1:1的日元美元汇率，在美军1945年登陆日本后，最初被设定为15:1，很快美国人就发现，因为物资短缺，日元实在是太不值钱了——到了1947年，日美汇率被调整为75:1。

物价飞涨，带来的是黑市交易肆虐，实际的工人工资大幅下降，普通工人和劳动者的生活严重恶化，很多日本人不得不到美国人的垃圾堆里找吃的。

即便75:1的日美汇率，也还是高估了日元的价值，美元可以购买全球物资，而拿到日元却什么都买不到，所以在日本再次开始参与国际贸易的1947年底，贸易厅建议的日美汇率，是180:1。

到了1948年，冷战格局初步形成，苏联在东欧和德国问题上愈发强硬，而中国则陷入了国内战争，美国不得不转变对日本的占领目标，促使其经济独立。另一方面，由于鼓励农业的政策和工业政策都收到了一定效果，日本稻米连年丰产，为了收购这些稻米和工业品，1946年到1948年，日元货币发行量剧增10多倍，于是盟军占领部将美日汇率调整为330:1，最高不超过420:1。

因为日本的经济和财政问题严重，1949年，美国政府特派底特律银行的董事长约瑟夫-道奇赶赴日本，帮助日本走出经济困境——道奇整顿日本经济的方案，被称为“道奇路线”。

为解决通货膨胀问题，道奇紧缩日元通货、平衡财政预算，总算减缓了通货膨胀的步伐并稳定了汇率，日本的财政收入有所增加，物价趋于稳定。有鉴于此，盟军决定采用360:1的固定日美汇率——这一汇率一直持续到1985年的《广场协议》。

道奇整顿使得汇率稳定，但也再次带来了通货紧缩和经济萧条，日本那些简陋的工厂开始倒闭，而失业也开始大规模增加——日本经济复苏的真正转机，来自朝鲜战争。

1950年6月，得到苏联默许后，朝鲜不宣而战进攻韩国，很快几乎占领了韩国全境。7月7日，联合国安理会通过第84号决议，决定派遣联合国军支援韩国抵御朝鲜进攻，而麦克阿瑟，又一次成为联合国军的总司令官。

联合国军的“特需订货”和劳保用品，给日本企业带来大量订单，日本企业迅速摆脱产品积压滞销的情况。根据后来统计，朝鲜战争共计为日本带来20亿美元的军需订单，而军需订单的生产在日本此后三年中占据出口份额的60%，日本出口额暴涨为原来的3倍，而国民生产总值更以每年12%的速度增长。

日本早期的制造业

日本经济，从战争后遗症中逐渐缓了过来。

40万盟军军队驻扎日本，为这些人提供服务，再加上美国的援助，帮助日本挺过战争结束后的第一阶段；朝鲜战争的劳保用品需求和特需订单，帮助日本经济真正从战争中复苏，并为接下来的日本奇迹打下基础，这是日本战后经济恢复的第二个阶段。

但，更核心的是，在占领者的帮助下，日本建立起宪政国家和现代政府，把国家主权从一小撮军国主义分子那里，转移到日本的民众手里，带来了日本根本性的发展模式变化。十几年后，日本发展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国家繁荣，民众富裕，人民自由，社会稳定，正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

谁都没想到，亡国了，日本却从此开启了民众幸福的钥匙。

好玩的是，日本经济复苏了，但日本人的太上皇麦克阿瑟，却因为朝鲜战争中的拙劣表现，被杜鲁门总统撤职，不得不返回美国。而在他离开日本回国的那一天，几百万日本人来为他送行，时任日本首相吉田茂还面对公众发表致辞：

麦克阿瑟将军为我国利益所做的贡献是历史上的一个奇迹。是他把我国从投降后的混乱凋敝的境地中拯救了出来，并把它引上了恢复和重建的道路，是他使民主精神在我国社会的各个方面牢牢扎根。

——吉田茂送别麦克阿瑟的全国广播

时至今日，但凡有点理性的日本人，他们对于麦克阿瑟的心态，从来都不是对占领者的仇恨，恰恰相反，他们有的，更多是感恩。

对比之下，同样是1945-1946年，日本对岸的南京国民政府，以解放者的姿态进入曾被日本人占领的沦陷区，却将沦陷区财富视作可以随意掠夺的资产，接收日伪资产的大员们动辄以汉奸的要挟敲诈勒索、明枪暗夺；而在政府层面，将本来币值差不多1:1货币（法币与伪法币），强行规定为1:200，将被日寇侵略过的沦陷区民众财富洗劫一空。

“刚胜利时，沦陷区中伪币的实值与自由区中的法币，相差原不太大，而政府规定伪币与法币的兑换率为二百比一。以致一纸命令之下，收复区许多人民顿成赤贫了，而携带大批法币的接收人员则立成暴富。政府在收复区失尽人心，莫此为甚。国家在大兵之后，疮痍满目，哀鸿遍野，而当国者却如此以国事逞私欲，国民党政权如不瓦解，真是无天理了！”

——《李宗仁回忆录》

文明征服野蛮，才能带来文明；

野蛮征服野蛮，只会更加野蛮。

本文为日本经济史《骄傲的泡沫》系列文章之一，请关注后续精彩内容：

（二）奇迹背后：1955-1973；

（三）供给侧改革：1973-1986；

（四）泡沫膨胀，泡沫破裂：1986-1992；

（五）下流社会，欲望退潮：1992迄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