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乡下的土猪立志去拱城里的白菜：小镇青年张锡峰可怕的正能量

看完衡水中学高三学生张锡峰在安徽卫视《超级演说家》上的演讲，我感到一丝寒意。

倒不是因为那一句引起广泛争议的“我就是一只来自乡下的土猪，也要立志去拱大城市里的白菜”，看完整个视频，联系上下语境，这不过是一种调侃，并不含有太多恶俗的意味。

让我不安的是别的东西，那些充斥着整个视频的“正能量”——这恰恰是令很多人觉得感动和激昂的东西。

尤其是视频最后，他情绪激动地喊出的那段话：

“那些无故诋毁我们的人你见过衡水中学高三凌晨五点半的样子吗？你以为我们每天天不亮就奔向操场，一边呼喊一边奔跑是为了什么？是假装的吗？是作秀吗？我们是为了改命呀！衡水中学的考生，他们都是普通家庭的孩子，他们身上肩负着整个家族几个世代的期望他们不是考试机器，他们只是一群普通人的孩子他们要成为父母的骄傲……”

按照演讲的规则，这一段是升华整个演讲的高潮部分，他声音嘶哑表情扭曲情绪饱满，将气氛烘托到极致，很多观众在擦眼泪，大家都被感动了。

我相信这段话所描述的是张锡峰每天的真实生活，为了改命而学习，是支撑着他们奋斗下去的动力。

励志固然励志，但这个“志”，立在了哪里？

立在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一将功成万骨枯，立在了只许成功不许败，一失足便是千古恨，立在了父母家族的使命在肩，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他要出人头地，要光宗耀祖，要从乡下人变身为城里人，洗刷自己身上的“一身锈”，他像过去几千年来进京赶考的秀才一样，骑在驴背上，一路做着金榜高中，从此脱胎换骨的梦想。

这一点都不新鲜，相反，很俗气。每个穷酸秀才都有这样的梦想，也都在这样的梦想当中自我麻痹。

他的演讲充满正能量，但这正能量的背后隐含着一股戾气。

他是憋着一口气，带着对现状的不满和恨意在拼，他不仅仅是要追求一种新生活，而是要急不可耐的甩掉一种旧生活。

在这股子狠劲的支撑下，或许他很容易成功，可一个厌弃自己出身的人，很难真正享受到成功的喜悦。

《超级演说家》的嘉宾刘仪伟温和地评价他的演讲：“他对这个社会是有偏见的。现在我们都在批判炫耀财富的人，但是炫耀苦难，有什么区别？”

我承认，高考是可以改命的，可以让你走出农村，走进城市，过上父辈们期待的生活，然后呢？

在那些他所努力想要跻身其中的城市中，在那些他所艳羡的人身上，一样有自己的苦恼和绝望，如果看不到这一点，等新的生活带来新的失望，他又该逃向哪里？

张锡峰在演讲中有这样一句话，“我知道有一种落差叫没能达到自己最初的期望，还辜负了曾经受过的苦难。就我而言，我承受不了这样的落差。”

不能接受失败，以为只要努力就能成功的思想，透露了他的脆弱。这种脆弱早晚要经受生活的锤炼和打击。

多少寒门学子杀出重围，进入他们梦寐以求的城市里，成为体面的城市人，却发现985的学历拼不过富二代，能干的被有裙带关系的排挤，自己累死累活996却买不起房，而城市土著一出生就拥有自己的房本……

就像《这个杀手不太冷》中的那句台词，“人生总是那么痛苦吗？还是只有小时候是这样？——总是如此。”

到时候，他又该靠什么来改命？

我不知道未来的张锡峰面对这个问题会如何回答，但我知道现实中的那些“张锡峰”做出了怎样的回答：

比如知乎有个提问，“农村男的考上公务员会容易结婚吗？”

下面一条高赞的回答令人感到了满满的恶意。

他的运作之策有八条，条条都堪厚黑术，最狠的有这样三条。

一个是隐藏自己与生俱来的本性和价值观，打造一个符合主流的人设。

比如当女孩问生男生女，明明自己重男轻女，心里想着生女儿岂不是绝后了，嘴上也一定要说最喜欢小公主了；

如果女孩说我最讨厌妈宝，明明自己心里想的是我妈生我养我，我当然要听她的话了，嘴上也一定要回答是的，我觉得男人一定要精神断奶才能算得上是男人。

一个是选择对象上要瞄准目标，懂得量体裁衣。

工作好人不漂亮的，父母有点积蓄的城市女孩最适合做老婆，只需要展现出成熟稳重，就很容易拿下。

这种女孩的父母虽然是工薪阶层，但没准是拆迁户，有潜力。

另外，像那种人漂亮工作不好的家庭优越的女孩也是绝佳的目标，她们往往在单位中是临时工，需要细心挖掘。

除此之外，最好是物色那些28-30岁之间的“大量剩女”，她们往往都很优秀，而父母也着急她们结婚，这时候很容易“拿下”，性价比很高。

如果说前面这两条还算是小心机，那么最缺德的是最后一条：反客为主。

结婚了，马上生孩子，最好生二胎，把对方彻底套牢，然后就可以“翻身农奴把歌唱”，尽情榨取岳父母家的资源和钱财，为自己铺平道路，彻底摆脱农门！

这就是乡下土猪立志要啃城里白菜的现实操作版。

一旦靠个人奋斗改变不了出身，那就靠婚姻，靠心机，靠出卖自己的幸福，来为争取更多资源。

野心勃勃又出身贫寒的男人是危险的，他们什么都可以牺牲，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因为他们对失败有非常强烈的恐惧，对向上爬有超乎寻常的渴望。

一个那么厌弃自己身的人，永远走不出自己心魔的怪圈。

如果把我们的孩子都培养成这种势利小人，考上985又怎么样，成功了又怎么样？

张锡峰在演讲中提到，农村出身的自己在城里同学面前非常自卑。

“刻意回避一些同学的交往，他们光鲜亮丽生而不凡，而我却是一身锈，每当我听到同学们又谈放假去了哪里，在北京在上海，又有什么好玩的事情，我都会心头一紧，然后找借口离开。”

这是他内心的真实独白，后面那些所谓因为看到不一样的中国而变得自信坦荡了，都只是演讲效果而已。

作为一个试图洗脱自己身上贫穷烙印的人，他的自卑有多强烈，自尊也会同样强烈。

这种心怀野心、不甘人下的小镇青年的人生之路，早被写到了《红与黑》中的于连身上。

于连聪明精干，富有才华，却不幸生在一个小城的木匠家庭，身边生活的都是粗俗之辈，他立志想要靠自己的能力逃出这令人窒息的环境，早日实现飞黄腾达的梦想。

电影《红与黑》

带着巨大的野心他来到大城市，凭自己超强的记忆力，在市长家里做了家庭教师。

作者司汤达这样形容于连的容貌，“他的两颊红红的，低头看着地。小伙子有十八九岁，外表相当文弱。五官不算端正，却很清秀；鼻子挺尖，两只眼睛又大又黑，沉静的时候，显得好学深思，热情似火，此刻却是一副怨愤幽深的表情。”

从小城来到意味着文明和身份的大城市，他拘谨、紧张、沉静，同时也怀抱一腔恨意，常常在转瞬的目光中透出仇恨的表情，恨那些傲慢的有钱人，恨这个等级森严的社会。

出身低微，却又自视甚高，让他对别人的态度极度敏感，任何轻微的冒犯都可能引起他自尊的波动。

他随时在自卑和自尊的两段摇摆，瞬间的自卑马上激起自尊的反抗，如果胜利了，就会获得某种程度的满足。

但很快，另外一件引发自卑的事件很快会出现，继续反抗，他的生活永远如此循环往复。

他对待爱情的态度也受此影响，不小心碰了一下市长夫人的手，作为一名贵妇人，她马上把手抽回去只是修养使然，可于连想的却是，“她这是瞧不起我，才会抽回自己的手。”

为了自己尊严的胜利，他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抓住她的手，等他终于达到目标后，市长夫人以为是甜蜜的爱情，他只是放心了，他赢了，晚上睡得很香。

于连使尽一切手段踏上了飞黄腾达的坦途，不可谓不用心，不可谓不努力，最终却以悲剧收场，因为被人告发走上了断头台。

他的悲剧早已被注定了，在他被这个城市中的功名利禄迷乱了眼睛的时候，在他迫不及待想要逃离家乡的时候，在他努力渴望成为人上人的时候。

每一个有野心的小镇青年都以为走出小镇是唯一的选择，但走出去之后，面对城市的喧嚣和全新的生活，如何才能不迷失自己，才是最关键的挑战。

张锡峰的演讲引发热议，我们不应该对一个17岁的孩子过于苛责，想要改变自己的出身这不是错，应该反思的是我们的教育，是我们的教育把孩子们变成了高考机器而不自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生而普通，成了一件值得羞耻的事情，必须全员打鸡血，人人争当人上人，一失足就是千古恨，如过街老鼠一般，姥姥不疼舅舅不爱。

很多人做好了迎接成功的一切准备，却不知道如何接受现实的平淡。稍有挫折，便如一脚踩空，整个人生都失重了。

张锡峰的演讲是一碗献给普通人的鸡汤，告诉大家唯有自强不息、拼搏奋斗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透过表面的官样文章，从本质上来说他是来给衡水中学正名的，“我们不是高考机器。”

是不是高考机器见仁见智，但将高考提升到至高无上的，胜则生、败则死的高度却代表了这个社会无处不在的焦虑和急功近利。

高考成功就等于逆天改命？

高考失败就等于一败涂地？

我们终将平凡，能把平凡的日子得有滋有味的普通人，才是这个世界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