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妹的卑微：四个女人一台戏，唱的是谁更能忍气吞声，谁更沉默

2011年7月，东莞厚街镇那个鞋厂的203宿舍的舍友，至今想起来还如鲠在喉，难以忘怀。

五十岁无亲无故漂在东莞二十多年的贵州老阿姨；新婚燕尔、每次接老公电话身体吓一哆嗦的婉姐；刚出月子就一个人从四川老家跑出来打工的四川妹，外加一个刚刚高考完的我，四个素不相识、来自五湖四海的厂妹挤在一间宿舍，却一个赛一个的沉默，要不是四川妹每天乐呵呵唱山歌一样地跟女儿打电话，我常常要怀疑，这个宿舍实际上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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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妹是我住进来后第一个认识的人，另外两位舍友，都是通过她的介绍认识的。

四川妹是个92年的胖妹妹，比我小一岁，却已经有了一个两岁的女儿。她长得很白，是那种健康的粉白，一笑左边脸颊有个小小的梨涡。个头不高，却浑身充满力量。一开口，让人有种置身绿油油的茶山，四周都是采茶妹的清新愉悦感，口音带着一种活泼的韵律，每个音节都能敲出一支山歌。

大家都爱听她说话，我也不例外。每次还没开口她就先笑出声。讲到自己打工的缘由，我听得有些难过，她却始终笑呵呵的：刚出嫁时老公什么都听他的，生了女儿后，老公什么都听自己妈妈的。四川妹又不会吵架，干脆女儿一满月她就跑出来打工，每个月给家里寄钱，婆婆跟她打电话也能有点笑意。

问她想不想女儿，四川妹难得沉默了下，随即又笑开来：“妈妈在外挣钱养她，和妈妈窝囊在家照顾她，我想她长大了后，肯定希望自己的妈妈是前一种。”

四川妹人缘很好。和我们隔道楼梯的男寝，常常有人拿片西瓜或者一把荔枝过来找她，一边快活地吃水果，一边扯些厂里流水线上各个班长的八卦，品评一下哪个班长最能服众，哪个班长是亲戚介绍过来、每次要拉着亲戚一起出现，才能让手底下的人听她的话。

那时好多人都在谈论不干了、跳槽之类的，四川妹从来不给别人出主意。非要让她表个态，她就来一句：如果不得不走，我会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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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不得不”始终没有出现在四川妹的身上，却时时出现在我下铺的婉姐身上。听四川妹说，她今年刚刚结婚，老公在另一个厂上班，两人都住厂里分配的宿舍。但是一到周末，婉姐的老公就会打电话叫她出去开房。每次婉姐一接到催促的电话，都会吓一哆嗦。

婉姐在宿舍一点存在感都没有，不仅如此，她还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药膏牙刷从来不放洗脸池边上，衣服鞋子晾干就立马收到床底下。生怕自己的任何东西暴露在别人眼前。婉姐睡觉的那张床，不论白天还是黑夜，永远拉着帘子，围得密不透风，好像藏满了秘密，一丝一毫也不能漏出来。

婉姐几乎天天加班，她所在的流水线是钉中底，要求比较多：对边要吻合、打钉要牢固、摆放要整齐、左右要分明。她既不出色也不垫底，默默做着毫不起眼的一个。每次订单来了突然加班，她随叫随到，没有一句废话。

别人加班到夜里十二点，有夜宵、有加班工资，第二天中午十二点以后才接着上班。婉姐这里，有剩下的夜宵她就领一份，没有也不主动要。第二天流水线缺人，班长叫人来喊一声，她不声不响就回去上班，加班工资开多少她领多少，她从不参与声讨加薪的队伍。不争不抢，不斤斤计较，班长只会在用人的时候想起她，加薪的时候完全记不起有这号人。

有一次早上四点半，我肚子疼起来上厕所。去了厕所才发现是来大姨妈了。我又赶紧跑回宿舍找姨妈巾，这时候突然发现枕头边放着两片粉色包装的姨妈巾，明显不是我自己买的，我来不及多想，赶紧回厕所换好。

再次回到寝室的时候，我打量着三张床铺，老太太和四川妹睡得安安稳稳，不像醒过来的样子。那么，只可能是我下铺的婉姐听见我起床、又看见我睡衣上的血污，把姨妈巾放在我的枕头边上。

一时间我很感动。来这里有半个月了，平时只和四川妹说过话，婉姐总是拉着帘子悄无声息，让人不知道里面到底有没有人。

这时我比较肯定里面有人，也想向她表示感谢。我爬上床，从书包里掏出一包瓜子，趴在床沿上，朝下探出头，轻轻拉了下她的帘子：“婉姐，谢谢，这包瓜子送你尝尝。”绿色的布帘子晃了晃，拉开一条细缝，婉姐那张苍白忧郁的脸露了出来：“不客气，瓜子你吃吧，我不爱吃这个。”听完我赶紧拿出一罐凉茶：“那这个给你吧，这两天我也不能喝凉茶。”婉姐见我坚持，只好伸出一条细弱的胳膊来接，这时我看到她胳膊上青紫的淤痕，有些吃惊：“婉姐，你胳膊怎么了？被门夹了？怎么伤成这样？”

婉姐一听，触电似的收回胳膊，帘子也拉上了。我有些莫名其妙。再细想那些伤痕，很可能是人为的！我又想起刚来这里，第一天晚上在三伯那里吃饭时他跟我说的，这边当街骑摩托车抢女孩子包包的“飞车党”，顿时有了不好的猜测：“婉姐，你是不是碰到飞车党了？这伤痕有点吓人啊！”

婉姐没出声。过了好一会儿，我快睡着的时候，婉姐喊了我一声，我探头一看，婉姐手里举着一张照片，是她和老公的合照：“你看，我老公这么强壮，没人敢欺负我的。”看着照片上一脸阴鸷剽悍的男人的脸，我打了个寒噤，心里觉得这男人的长相怪怕人的，又觉得婉姐这解释有些莫名其妙，但当时也没想出什么，就接着睡了。

现在一想，婉姐八成是遇到家暴男了。她那种每天恨不得把自己缩到一个没人看得见的地方的性格、一接老公电话就一哆嗦的样子、万事与人无争的麻木的表情，好像完全把自己封闭起来了，十足是受了家暴还被威胁不准让任何人知道的那种妇女的生存状况。

那时我还小，对这个世界的恶意认识不足，只是觉得婉姐有些太自闭、不合群，从没想过她可能正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反而，宿舍老太太的生活，让那时的我又不屑又向往。不屑的是她以工厂为家，向往的是，她的随遇而安、踏实宁静的心态。

3

起先我根本没注意到老阿姨。直到有一次，宿舍没有热水冲凉，需要自己去水房打开水。我因为是临时工，开水瓶完全用不上，压根儿就没买，这时抓了瞎。

当时宿舍就我一个人，我猜想舍友可能都在加班，就自作主张拿了角落里老阿姨的开水瓶，拎起来发现都是满的，我想也就是洗个澡的功夫，洗完我就下去重新打满了拎回来，不会有人发现的。于是我就去洗澡了。

谁知道我刚洗完，老阿姨就回来了，一拎自己的热水瓶，空了，马上朝我大声问：“你用了我的水？”我脸一下红了，头发随便梳两下，赶紧拎着空瓶子下去打水。老阿姨在后面大声说：“不问自取视为偷，你这是偷东西！”这气势吓到我了，我这才开始留意老阿姨的存在。

老阿姨永远一身黑，瘦瘦小小很干瘪，走到哪儿都带着自己的杯子，里面装满了工厂免费供应的凉茶。有时老阿姨会和食堂的大厨坐在一张桌上边吃边聊天，有时拿张椅子和门卫大爷边纳凉边聊。大家对她都很和气，她就像寻常农村老太太晚饭后串门闲聊一样自在。

每天晚上，只要不加班，她一定会去一趟厂里的图书馆。那里，没有什么安静读书的概念，几排书架立在那儿，旁边借阅室的桌椅上坐满了人，视线都盯在墙上的大电视上，里面正放着林正英的《僵尸先生》。

我去过一回，被刺激的画面吓得想走又不敢走，借着大伙的胆儿看完后，一身白毛汗跑回寝室，再也没去过。

老阿姨出入厂里的每一个公共区域，神态非常自然，就像女主人进出自己家的厨房、后院那样自然。四川妹说，老阿姨在这个厂里十五年了，跟所有人都熟，除了待不长的人。

四川妹说，老阿姨似乎很早就没有家。不知道是成家后没家了，还是从来就没有过家，一直在东莞这边打工，也没听她说起过家里人，也没见她给哪个亲戚打过电话，好像无根之萍，好像她就是生在长在这个厂里一样。

4

我离开的时候，四川妹送了我一袋荔枝，说她过两年存够钱了，回老家开个小超市。老阿姨没管我走不走，我这种临时工，她一年里见了几百上千，她跟我没有任何共同话题。婉姐苍白着脸对我说了句：“好好学习，别当厂妹。”

现在想起那段岁月，感慨颇多。三位舍友各自的生活境遇：早婚早育但乐观活泼的四川妹、可能遭遇家暴而忍气吞声的婉姐、以工厂为家的老阿姨，可以说是一个女人人生的不同阶段，她们的生活和我的生活有了一次短暂的偶遇、碰撞，我窥见了她们的生存状态，一切我当时不能理解的事和情，深深烙印在我的记忆深处：婉姐和老阿姨加班总是任劳任怨，毫无二话；四川妹妹则喜欢通过和人交流减轻工作的压力。我通过观察她们，一点点揭开成年人生活的底色：艰辛而日复一日，沉默而周而复始。

这段记忆不用时时想起，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好好学习！珍惜自己有用的一切，努力提升自己，不要辜负自己寒窗苦读的付出、最后沦落到跟她们一起抢饭碗。

不是看不起她们的生活，我深知不能用自己的价值判断别人的生活值不值得，每个人身上都有让人敬佩的地方，每个人都以自己能接受的样子过着日子。

而是既然我能有更好的选择，那么就要像她们一样辛勤付出，走上属于自己那条路，往上走、往宽了走。找到自己喜欢又能养活自己的工作，努力耕耘。拿出每天穿两三千双鞋的鞋带的吃苦劲儿，用文字把生活的琐碎，串成一串串漂亮的玻璃珠，在岁月的磨洗下，折射出光阴的美丽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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