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柳五儿：一个后台不硬的关系户的悲哀

提起《红楼梦》里的小人物柳五儿，有时候想想，若论可悲指数，她在全书中绝对也得算榜上有名了吧。

其实要论身世，这女娃已经算不错的了，虽也是奴才出身，身体又不太好，但胜在她天生美貌，又有双亲疼爱，就连父母绝对做得了主的婚姻大事上也是格外尊重她的意见，她不想嫁给钱槐他们也便依着她，为了给她找份活少钱多离家近的好工作，她母亲更是百般运作，而且她还押对了宝，芳官确实有这个本事把五丫头弄进怡红院去——放眼红楼梦的丫头阶级，能有柳五儿这样的待遇，已经不算老天不开眼了吧？

但是呢，这位原本不算命歹的美女，偏偏就是印证了那句“出道即巅峰”，她这一生所有的好运气都在短短的第六十回一回里用完了，从第六十一回里她拿着那半包茯苓霜走向怡红院的一瞬，她的命运便开始急转直下，几乎可以说是所有的枪口全被她一人撞上了，倒霉他妈给倒霉开门——倒霉到家了：

她这一路也算“花遮柳隐”的了，去的路上还没人盘问，怎么偏偏回来的时候就遇上了“林之孝家的带着几个婆子走来”？

她应对林之孝家的的询问，也算反应够快够得体的了，可怎么偏偏就赶上林之孝家的才看见她妈出来，导致她的谎言被当场戳穿，想圆都圆不回来？

那玫瑰露也好、茯苓霜也罢，真都不是她偷的，可她怎么偏偏就撞上了彩云作案的敏感时期，稍微“辞钝色虚”些，便成了最大嫌疑人？而且更巧的是被她的好友和母亲分别得罪过的小蝉、莲花儿偏偏也在这时走了过来，一顿煽风点火，又引林之孝家的去搜小厨房，来了个“人赃俱获”，让她百口莫辩，白白被关了一夜，身心受尽煎熬，上哪说理去吧？

柳五儿在书中的结局始终存在争议，我个人偏向于认同王夫人所说的她“短命死了”，且以她“素有弱疾”的身体状况+“又气又委屈”的心境，十有八九就是从被冤枉软禁的那夜一病而亡的。但你真要仔细捋一捋她的言行，在这起事件中，柳五儿当真有过什么坏心肠么？她主观意愿上是想害谁的么？好像还真没有吧？

她身体不好，想进怡红院工作，想给母亲争口气、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又想多赚点月钱减轻家里的负担，还能有利于自己的病情康复——她的这些想法一样都不过分吧？谁不想如此呢？

她对这份好工作十分向往，生怕煮熟的鸭子飞了，因此心急了些，不够镇定——但她有这种想法也是人之常情吧？年轻人谁面对一份心仪的工作时不是这种心态呢？

何况就算是小蝉儿、莲花儿、“素日一干与柳家不睦的人”，也是芳官与柳嫂子得罪的，又不是柳五儿，那些丫头婆子把气出在柳五儿头上，冤没头债没主，做不到对事不对人，是不是她们也对不起柳五儿本人呢？柳五儿是不是比窦娥还冤啊？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看上去完全人畜无害的女孩，为啥偏偏就落得这么个下场呢？这就要说柳五儿在书中可悲的地方了，那就是——作为一个后台不够硬的关系户，又无一技之长傍身，一旦稍有风吹草动，她不倒霉谁倒霉啊？

她是生得模样不错，比起平儿袭人紫鹃鸳鸯不差什么，但一来大观园里从不缺青春美貌的丫鬟，二来她想进怡红院，可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和竞争力么？比如细心周到有眼力价？比如吃苦耐劳任劳任怨？比如女红针线独当一面？可问题是书里明文盖章她素来体弱多病，根本干不了什么活，不然何至于身为贾府家生子却一直“没得差”？而她去怡红院分明也就是想混个闲职，说难听点她是奔着吃空饷去的，即使她真的能进了怡红院，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一旦上头调查下来，有谁是比她更来路不正、更难留下的？到时候还能有她什么好果子吃？

她母亲的确疼她，也的确会搞关系，但她母亲看人下菜拜高踩低也是不争的事实，讨好了宝玉、晴雯、芳官等不假，气了小蝉、莲花儿、司棋等人也是真。而柳家的在大观园里毕竟只是个厨子，哪有什么真正的实权，芳官也是座冰山，说化就化，就连贾宝玉关键时刻都未必能做得了主，柳五儿所一心倚仗、视为后台的这几个人，又有哪一个是真能靠得住的呢？就算有平儿处事公正，还了她母女清白，免了她们被打被撵，可她的怡红院之梦呢，也彻底破碎了吧？

所以，与其说后期的柳五儿好运耗尽，不如说她的运气从一开始便是岌岌可危的，只不过是那个时候她还老实低调，加上芳官未能得势，小红坠儿也还在占着怡红院的编制，轮不到她去惦记，因此她才能在父母的庇护下安安稳稳的度日，一旦她有了企图，又有了权力寻租的机会，她的那些短板便会毫不留情的暴露出来，她焉能不倒霉呢？区别不过就在于是早倒霉还是晚倒霉罢了。

另外我觉得柳五儿最最最可悲的一点就是，她本人对这套“权力的游戏”是高度认可的，从头到尾她都没认为自己和母亲的想法有过任何不对（看第六十回她母亲在不听她的反对，坚决要把玫瑰露分给自家侄子时那套对“吃回扣”的说辞，也就不奇怪了，有其母必有其女），甚至她还觉得自己通过行贿进入怡红院是一举三得的好事，对她和她全家都好，却丝毫没考虑过自己的做法是不是会损害了别人的正当利益，是不是会破坏了大观园的竞争机制，是不是会挤掉一个有真才实学比她更适合这个岗位的人……不要跟我说在荣宁二府里这种事多了去了，她这点不算啥——从来如此，便是对的么？因为别人也行贿受贿，所以她行贿受贿就没毛病了？因为她想为家里减轻负担为父母争口气是个大孝女，所以她行贿受贿就是正义合理的了？就不能被拎出来说了？没这个道理吧？

而对于柳五儿来讲，既然她自己已经完全认同了这些见不得光的手段，甚至还主动迎合，那么她被权力反噬，乃至死于这种反噬，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后台不硬又没真本事的关系户，就是这么悲哀的啊~

最后列一段书中第六十回的文字吧，结合柳五儿最后的结局细品一番，真真的叫人唏嘘：

五儿听了，方知是玫瑰露，忙接了，谢了又谢。芳官又问她“好些？”五儿道：“今儿精神些，进来逛逛。这后边一带，也没什么意思，不过见是些大石头、大树和房子后墙，正经好景致也没看见。”芳官道：“你为什么不往前去？”柳家的道：“我没叫她往前去。姑娘们也不认得她，倘有不对眼的人看见了，又是一番口舌。明儿托你携带她，有了房头，怕没有人带着他逛呢，只怕逛腻了的日子还有呢。”

那时的柳家母女还对未来充满希望，就等着女儿找到工作从此岁月静好呢，可惜，最后又如何呢？她们所期盼的光明正大“逛腻”大观园的日子，可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