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藏（二）

（1）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一九二一年农历七月十五，老百姓口中的鬼节，村里突然来了一伙人。

他们此行的目的是通知我们，冰城，变天了。

大家一头雾水。

变天？啥意思？是不是龙王爷上岁数了，多少沾点尿频尿急尿不尽？

村里老人有好心的，还说自己有补肾的偏方，不行下次拜庙的时候上点儿贡，也算是跟龙王老爷攀攀交情。

一时间，大伙儿围绕着有关男人一上岁数就尿不大痛快的问题展开了热情的讨论。

村子里的人熟络得很，平时大家也都没溜儿惯了，闲话一旦被勾了出来，那真是够场国家级别晚会的节目。

可我们这边儿是聊痛快了，那边儿的人却是越听越气愤，大概是觉得插不上嘴，又或者无意中被说中了难言之隐，恼羞成怒，就有几个愣头青，也不指从哪儿摸出了枪，朝着天上便一通乱打。

这下子，大伙儿是闭嘴了。可不知道是不是吓到了过路的乌鸦，一个激灵，还赏了他们一点儿消化过后十分干净的物件儿。

特别是领头儿长着一颗大牙的那位，本来没事儿，却偏偏故意张着个嘴抬着个头，装出一副深沉样。

结果，别人顶多是脏了点儿，他却是实实在在吃到了一点儿好东西。

那领头的大牙气急败坏，他怒哼哼地道：

你们这帮刁民，咳，这乌鸦都吃的什么？咋一股辣蒿蒿的味儿！你们村里还有四川人啊？

村中八十岁德高望重的于大爷脑袋灵光，他举手发言：

可能是乌鸦这两天它闹点儿胃口，不妨事，吃点儿顺口的就能调理，到时候您再尝尝，我们保准……

于大爷话没说完，那大牙脸儿都气绿了，他把眼一瞪，于大爷立刻识趣住口。

倒是我哥哥不知是有心还是无心，嘀咕了一句：

再给乌鸦一次机会。

那大牙抬腿就是一脚，可奈何腿稍稍短了点儿，没踹着。

大家可以想想这是一幅多么尴尬的画面。

甭说村里，就是大牙带来的那伙儿人，也是差点儿乐出声来。

大牙不由怒从心头起，刚想掏枪，却似乎又是记起了什么，他很是平复了一番心情，这才沉声道：

从今天起，冰城这片儿就是大洋国说了算，你们就是大洋国荣耀的子民，大洋国的川岛司令官托我给你们带句话，只要你们好好的表现，服从大洋国的一切政策，那以后的好日子是大大的有。可如果你们不听话，违背大洋国的命令，那结果就是……用大洋国话怎么说来着，死啦死啦地啊！

村子里的人你看我我看你，再也没有嬉笑的神情。

虽然，我们只是一群村野乡间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可这一刻，我们也意识到。

冰城沦陷，国将不国。

望着大家一边倒的沉默，先前吃过好东西的大牙也是露出得意的神情，他嘴角泛黄，笑着道：

嗯，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最后自我介绍一下，我姓刘，叫刘大牙，以后就是你们的主管领导，我就住在城里王寡妇斜街李寡妇家中，有事情你们可以找我。当然，人情嘛，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听到这里，大抵是因为看不惯刘大牙那跋扈的模样，我姐撇了撇嘴：

谁说没有，你刚才吃饭人乌鸦也没管你要钱啊！

刘大牙闻言正要发作，可看见我姐亭亭玉立俊俏模样，顿时就有点儿心上长草：

小妹妹，长得又勾勾又丢丢，有没有嫁人啊？

我爹我娘一瞅情况不对，赶紧一把将姐姐藏在了身后。

我爹胡诌道：

哦……嫁人了，嫁人了，今天就是回娘家看看，明儿一早就回去，夫家是蒙古那边的海军司令，最近刚刚打了胜仗，正等着夫妻团圆呢！

我爹也是欺负大牙读书少。

张口就是一顿白活。

还别说，刘大牙还真信了，当时目光之中便存有畏惧，此后三三两两又演讲几句，便带着人马就撤退了。

原以为躲过劫波，此事暂且告一段落。

但没想到刘大牙是个如此好学的无耻之徒。

不知从哪里打听到蒙古没有海的科学知识。

是夜三更，便带着一伙人来到我家，想要行那欺男霸女的苟且之事。

我当时睡得正沉，迷迷糊糊地听见外边吵闹，起身想出去看看，却见爹连鞋都顾不上穿，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

他一把拽起我，也不做啥过多的解释，走到墙头儿旁边，便让我踩着他的身子赶紧跑。

我与爹的关系一向不好，再加上这会儿沾点儿起床气，一闹别扭就是不肯。

爹没办法，给了我一巴掌，大声的说：

想活命就赶紧的，你娘你哥你姐姐都被那缺德的刘大牙给弄死了，你爹是个老爷们儿，虽然窝窝囊囊活一辈子，但这个时候可不能怂，你小子跑的越远越好，我得替你娘你哥你姐姐报仇。

一听这话，我眼泪下来了，我与哥哥姐姐虽然平日总吵总闹，但打断骨头连着筋，骨肉亲情真心实意。

娘就更甭说了，与我而言，那几乎就是天一般的存在，此刻得知三人遇害的消息，我眼眶一红，就要冲到前院跟他们拼命。

爹见我撒泼打滚儿跟疯了似的就要报仇，也不知道从哪生出一股凭空的力气，竟是将我扔出了院外。

然后，他一个人大步流星地朝前院跑着。

临走前，爹大声的喊：

你小子滚远点儿，记住，咱家的仇人叫刘大牙！

说完，枪声响起。

摔得七荤八素的我望着已成火海的家。

急火攻心，不省人事。

（2）

我是被于大爷救下来的。

村子本来不大，闹出这样的动静，自然是上上下下人尽皆知。

那位说，既然是大伙儿知道，怎么就没有一个来帮忙的，人情淡漠果真如此？

其实不然。

刘大牙手里有枪，只要子弹够多，哪怕是一个村子的人都去帮忙，也不过是螳臂当车。

谁不想活着呢？

这没什么错。

我从来没有怪过村子里的人。

事实上，如果不是大伙儿帮忙，我可能连一场丧事都没有办法给家人操办。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葬礼上，我给村子里的人挨个磕头，感谢他们出手相助。

村子里好多人都哭了。

一是想起了我爹我娘我哥我姐。

二是同情我的遭遇。

三，大抵是良心上的一些自责。

可天底下，谁又有为谁拼命的勇气呢？

我流着眼泪，拜祭家人，在我爹我娘我哥我姐的坟前，当着所有人的面，我说，此生誓杀刘大牙为你们报仇。

村里的人都很赞成，只有于大爷提出了反对的意见。

他说当初救我可不是为了让我白白送死。

他说凭我现在的能力，想要杀掉在大洋国军方混得风生水起的刘大牙，那无异于是痴人说梦。

年少皆轻狂，我当然不服于大爷的说法，可就在我准备争辩的时候，于大爷接下来的话却影响了我的一生。

他说：

孩子，涨涨能耐吧！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你才十二岁，便是跟他抵偿对命，你们老张家一门绝户，你以为你爹你娘你哥你姐就高兴吗？

旁的我不知道，你哥你娘的死，许是为了保护你的姐姐。

可你爹呢？

叫你说，光着个脚舍了命送你出来，是为叫你送死去的？

是，你爹说要叫你报仇，这话老头子我也听见了。

可是，你爹是想让你以命换命吗？

你爹是希望你能在有能力的情况下，除掉刘大牙且全身而退。

孩子，还记得大爷以前总跟你念叨那个关于四大刺客专诸刺王僚的故事吗？

我点了点头：

记得，我便是想成为那把鱼藏剑，杀了刘大牙。

于大爷摇了摇头：

鱼藏剑，传说中的勇者之剑，可专诸杀了王僚，左右不还是个死？

孩子，别想着当一个以死而名动天下的刺客。

人生一世，可只有一世，生命可不是拿值得不值得就能衡量的事。

无论如何，总要想着先活下去。

然后，才是做事。

孩子，记得这八个字。

不做鱼藏，而为刀俎。

从那以后，我一直牢记于大爷的八字箴言。

只可惜，我终是没有成为能主宰自己命运的刀俎，鬼使神差，却依旧成了昙花一现耀眼夺目的鱼藏。

我想，这大概，便是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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