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小羊：周迅当妈妈，看着很不爽

毫不夸张，《不完美的她》是今年我最期待的国产剧。3月27日上线，我刷完了已更新的12集。

先说结论，“期待越高、失望越大”定律并没有放过我。原版日剧《母亲》豆瓣评分9.4，版权国剧《不完美的她》昨天还有7.2分，今天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已经掉到了7.0，嘤嘤嘤……

《不完美的她》，最好的部分是演员。

周公子，中国光芒万丈的女演员；惠英红，当之无愧的千锤百炼老戏骨；赵雅芝，80后的童年女神。

这三位聚在一起，堪称“活久见”。正如弹幕里说的：这不是一场普通的对戏，背后是7座三金（金马、金像、金鸡）女主角奖杯。

周迅45岁，惠英红60岁，赵雅芝66岁，平均年龄57岁，而她们，是《不完美的她》当之无愧的C位，仅从这一点，我就不忍心吐槽它。

我担心过于激烈的批评，让中国电视剧从好不容易抬头的“熟女”、“妈妈”戏，缩回到之前简单、讨巧、悬浮的爱情剧、伦理剧，连周公子都不得不去饰演娘道妈妈与恶婆婆。

演员方面，唯一的遗憾是赵雅芝把一位性格刚烈、复杂、固执的母亲，演成了老年版白娘子。

想想也公平。职场如战场，谁也不能靠天赋活一辈子。与另外两位在一线磨枪的女神不同，赵雅芝过去很多年，都在磨皮精修的街拍里扮演美美哒不老女神。宝刀不磨也生锈，何况演员真的不能有人设，一旦有人设，演的永远是她自己。

与原版日剧相比，《不完美的她》崩在“母亲”之外的身份和支线上。人物的职业悬浮、悬疑情节缺乏逻辑；剪辑混乱，发生在两个城市的故事交错进行，缺乏交待……

《不完美的她》的确有很多不完美，但我还是想推荐给大家。因为再多的不完美，也无法掩示它的好——至少，它在努力、诚心诚意地表现“母亲”这个角色的复杂性。

一直以来，国剧里的母亲，要么是被吐槽的靶子；要么是被赞美的蜡像。前者有《安家》里房似锦的妈妈、《都挺好》里苏明玉的妈妈、《欢乐颂》里樊胜美的妈妈。

这些著名的“吸血鬼”妈妈，为坏而坏，让观众牙痒，与其说在表现原生家庭的矛盾，不如说是在激化原生家庭的矛盾。

后者的代表人物是《娘道》里的瑛娘，《渴望》里的刘慧芳。这些集真、善、美于一身的女性，收割了观众无数的眼泪。然而，女观众哭完只有一个念头：打死也不生孩子。

24孝老母亲，正是新女性的“不婚不育”宣传片。

无论愤怒还是感动，以上都可归类为“爽剧”。哭了或者骂了，本质上都是爽了。

然而，当真实而复杂的母亲形象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发现自己“爽不出来”。

不爽，逼着我们放下情绪，去思考与自身生活有关的更深层的东西，这是《不完美的她》相较于很多国产剧，最大的进步。

《不完美的她》里，4位母亲都让人不爽（以下内容轻度剧透）。

周迅饰演的林绪之，30多岁未婚未育，在解开身世之谜的过程中，遇到了被家暴虐待的小女孩穆莲生（后改名林小鸥）。

一夜之间，她成了妈妈。

这位妈妈很伟大？不。

她不惜触犯法律，也要带着林小鸥逃亡的背后，暗藏可能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私心：她在利用小女孩，治愈自己的童年创伤；她在利用小女孩，羞辱亲生母亲——向她证明，无论什么情况，抛弃孩子的女性，都不配做妈妈。

林绪之的养母，是惠英红饰演的袁玲。

精英女性袁玲，财产不详，但看她家的大宅子和上市公司创始人的身份，财富水平至少跟董明珠一个级别。

袁玲似乎是一个完美的母亲。她对养女林绪之比亲生女儿还好；二女儿未婚先孕，她有实力既养女儿，又养孙女；林绪之忽然带回林小鸥，她二话不说全盘接纳。

这是精英版的“娘道”？错。

这个传说中的好母亲，与其说爱林绪之，不如说更想征服和占有她，以证明自己的无所不能。

在强者袁玲看来，只要自己永远不说出真相，用尽全力去爱林绪之，林绪之就会忘记过去，成为她最好、最亲的女儿。强者的通病，是对世界的理解仅限于自己手中的那根杠杆，她相信只要杠杆够长，就可以撬动地球。

可惜，爱是比地球更庞大的宇宙，如果没有真正的尊重与理解，够长的杠杆能撬动地球，却撬不动爱。

赵雅芝饰演的钟惠，是目前为止，悬念最强的一个人物。

她隐忍、固执、孤傲，与许多中国母亲一样，具有奉献精神，以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去爱孩子。

然而，母亲这个角色面临的最大难题和挑战是：你所认为的正确，在孩子眼里，究竟是爱还是害？

钟惠以为，给林绪之找一个看上去完美的妈妈，远离变态、家暴的生父，只要养母全心全意爱自己的女儿，林绪之就会慢慢忘了过去，从阴暗的水潭里站起来，拥抱光明美好的明天。

然而，钟惠忘了，血缘是人类基因里，最为顽固和强大的关系；血缘里，藏着我们成年后自我认知的密匙。对于血缘与身世，我们可以接受不完美，却无法接受欺骗与隐瞒。

欺骗和隐瞒，正如林绪之所说：“它是我生命中的一个黑洞，我必须找出真相，填满它。”

我们总以为，如果真相残酷，“不说”是对孩子的保护。无数感情破裂的父母，继续同床异梦；无数离异父母，离婚不离家，都是为了“保护孩子”。

然而，你越不说，孩子越内疚。孩子对父母的爱，是无私的，他们很容易把父母的不幸，归因到自己的身上，父母越隐瞒，孩子的罪恶感越强。

千万别小瞧孩子，他们不惧怕任何残酷的真相，他们害怕的，是听不到真相，听不到父母亲口说：“那不是你的错。”

最后要说的是林小鸥（穆莲生）的生母穆静。

我知道，骂穆静是政治正确，但不知道为什么，身为女性、身为妈妈，我骂不出口。

穆静当然不是一个合格的妈妈。

男朋友尚武虐待女儿穆莲生，她既想保护女儿，又想讨好男朋友，这种暧昧、软弱的态度，直接导致尚武对穆莲生起了杀心。

她虚荣、无知、愚蠢，幻想男人拯救自己，为了跟尚武过上“幸福生活”，差点抛弃女儿。

这些行为，让很多人愤怒：穆静根本不配做妈妈。

然而，世界的残酷在于，孩子无法退货；在做妈妈之前，我们也并不知道自己配不配。都说“为人父母，不用考试”是孩子最大的悲哀；可是，作为成年人，不也同样悲哀于即使有这样的试卷，我们也未必愿意相信；更或者，你曾经考试及格了，命运却把你推向了不及格。

穆静曾经的岁月静好，因为孩子父亲的意外离世而被打破；她成了单亲妈妈。

穆静努力过，一个人打两份工养活女儿，然而，最终压垮她的，依然是贫穷、孤单和对未来的绝望。

当下，我们对于开挂女性的宣传，容易让人误解为，女性的黄金时代已经到来，只要稍许努力，每个女人都能甩开男人，独自开挂。因此，我们对悲惨、弱小的女性，鲜少同情，把她们的不幸，归因为自身的软弱与无能。

然而，女性成为母亲，意味着她的生活成本更高、风险更大，这不是女性自身的错误，是生育责任先天的风险。

如果我们一味鼓吹女性的自立与强大，而不反思整个社会，对于女性，尤其单身妈妈群体的投入与关怀过少的问题，所谓“单身妈妈开挂”，其实是对女性另一种形式的迫害。

穆静的悲哀，不在于她没有能力独立开挂，而在于她在最绝望的时候，举目四望，惟一可以选择和依赖的，还是男人。

并且在男权社会的生存图谱里，一位拖着“油瓶”的贫穷女性，人渣几乎是她们的标配。

对于穆静这个让人心塞的角色，我的建议是：与其去骂一位母亲，不如反思我们生存的现实。

穆静的故事告诉我们，生育本身，将极大增加女性人生的下行风险。当新女性们，说出“不孕不育”保平安时，希望不要有那么多男权的声音，去批判女性的自私，甚至把“人类灭亡”的大帽子扣在我们头上；多去想想如何保障女性，避免她们生育后的下行风险，才是提振生育率最好的方法。

《不完美的她》，本质上是一部中国母亲的群像；这个群像越真实、丰富，越容易让观众不爽和心塞。

长久以来，我们对于母亲的形象过于苛刻。孩子永恒无错，当他们受到伤害，大家很容易简单、粗暴地得出母亲有错，甚至有罪的结论。

我们经常忘了，妈妈也是人，妈妈也是第一次当妈妈，每一位妈妈都不完美，但每一位妈妈都曾经尽力。

如果我们认可女性生育是对全人类的贡献，就不该说妈妈的悲剧，仅仅缘于女性个体的“不争气”。

在母亲这个角色艰难的成长中，需要更多的人，去帮助她们；需要更多的声音，去理解她们；需要更多的保障，避免她们成为渣男的猎物。

先想清楚这些，再去评判个体的选择。

《不完美的她》片头，一个个真实的新闻事件提醒我们，开挂的女性是爽剧的标配，生活的剧本里，有更多的悄无声息的悲伤，值得我们仔细倾听。

谢谢《不完美的她》，呈现中国母亲多面而复杂的人生。

看到她们有多不爽，才能明白关怀女性要走的路，有多长。

关于本文

● 作者：艾小羊。复杂人生的解局人，品质生活的上瘾者，专治各种不高兴。代表作：《活成自己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