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她准时醒了。
借着床头花布窗帘透进来的亮光,她开始心不在焉地数扎在窗帘上那些穿着黑线的缝衣针。
针上的线,有的是母亲请路过的邻居帮忙穿的,有的是侄儿侄女逢年过节回家为奶奶尽的孝心。
母亲自从眼睛完全看不见之后,对针线愈发有种执念,总是不定时要把她和继父的旧衣服翻出来,摸索着缝缝补补。
一边缝,一边抱怨针上的锈太多,不好用。
到S城,该怎么安排这一天的行程呢?
她一边数着窗帘上密密麻麻的黑线,一边在心里想。
公婆家不用去,前两天临走已经过交代过从娘家直接回苏。
之前跟Y约好的见面,这几天一直没听见她下文。
和堂妹说好一起去S城,结果她中途有事先走了。
去S城逛逛吧。
她最终决定,顺便拿起手机订酒店。
母亲挣扎着翻了个身。
正准备起床的她暂停了手上的动作,轻轻靠在床头。
也不知母亲的气消了没有。
呆会走的时候要不要叫她一声。
一走又是一年,不知明年看到母亲,她又是什么样子。
她轻轻吸了口气,再微微张嘴,缓缓呼了出来。
母亲这次意外发飙,很突然,也让人摸不着头脑。
昨天和大哥带着母亲在县城医院候诊的时候。
大哥跟母亲确认为他们请保姆照料生活的事。
头天晚上还满口答应的母亲,此时一脸坚决:算了,我和老汉儿商量过了,我们还做得动,过几年再说。
你们哪里还做得动?老汉儿都84了,脑子动过手术,你眼睛又一点都看不见,你俩在家万一有事,连个打电话的人都没有,你们想过没有?
母亲沉默。
让你们跟我们去江苏,你们不愿意,让你们搬去街上住,你们也不愿意。
我们也是五十多的人,上有老下有小,又都没退休,现在回来守着你们,我们以后怎么办?
大哥急了。
回不来就算了嘛。
母亲冷冰冰甩出一句。
之前都商量好了同意请人,现在也按你们要求把人找好了,结果你们睡一觉起来又反悔,妈,能不能不这么任性?
情绪激动的大哥继续控诉。
算了!算了!没人管算了!生死有命,二天实在动不了了,我们自己去养老院!
母亲突然大怒,在候诊室椅子上吼了起来。
她看了大哥一眼,示意他打住。
从县医院回到镇上,大嫂正在张罗晚饭。
她和母亲坐在嫂子店铺门口,相对无言。
在街上跟人聊完天的继父走过来问母亲,要不要一起回家。
母亲怒气冲冲:你没看老大家在准备晚饭?你还在磨磨蹭蹭,不赶紧去把鸡鸭收拾完了回来吃饭。
老头默默转身,回家去收拾他的鸡鸭。
待继父走远,她压低声音劝母亲:你别老是对他那么凶,人家那么大年纪的人,每月拿着大几千的退休工资来伺候你,真的不容易,万一哪天把人骂急了,走了,你怎么办?
好好好!都是我的错!我错了!我错了!行不行?我错就错在眼睛瞎得太早,成了废人,不然哪至于受你们这些窝囊气!
母亲带着哭腔再次勃然大怒。
你讲点道理行不行?我是为你好!她争辩。
我就是不讲理!我一个混吃等死的瞎子,我讲啥理?!
人家都说女儿是当妈的小棉袄,你自己摸到第三颗扣子想一想,你是哪家的小棉袄?!
XX(她的名字),你也是嫁的二嫁,我但愿、我希望你以后不要走到我这条路上来!
在母亲失控的吼叫声中,她被“二嫁”两个字戳中了。
这句话,母亲在口不择言之下,对她说过不止一次。
每次她都很想回句脏话,但都没有。
她看了眼门口越来越多的围观群众,只能使劲睁大眼,装作若无其事地望向天空。
从大哥家回来的路上,母亲一直拉着大嫂哭诉,说她几十年的不容易。
平时跟母亲鲜有来往的嫂子很是配合,不停宽慰、劝解着母亲。
情绪激动的母亲在大儿媳的贴心安慰下,回来后先进房间去了。
临睡前,继父在堂屋问她:明早几点走,要吃点啥?
她像平常一样脱口而出:稀饭?
继父加了个不耐烦的语气词:哎呀!不煮稀饭,不想吃!
哦,那没事,我去街上或县城随便吃点就行了。
她有点惊讶继父态度的转变。
六点半。
除了叽叽呱呱闹着要出门的鸡鸭,四周仍然一片宁静。
在床上数了一个小时针线的她不得不起床了。
约好的车七点半到街上来接,加上洗漱时间,过去刚刚好。
她轻手轻脚洗完脸,收拾完东西,在堂屋犹豫着怎么跟母亲告别。
房间传来母亲费力下床的声音,同时在问:XX走啦?
还没有。
她顺势大声回答。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母亲摸索着从房里出来,面朝着门外,问她:我送你吧?
她瞬间喉咙发紧,咳了一声,才说:不用,我自己去就行,你去了待会儿回来没人送你。
我就当出去散个步,你们走了,我又走不出去。
母亲坚持要送。
她默然,搀着母亲正要出门,继父突然在屋内朝母亲喊:眼睛都瞎完了,还送啥送?!
就是,不用送。她又劝。
母亲朝着继父的方向:我就出去散个步,一会儿你来接我一下嘛。
有啥好送的?没意思!
继父不知哪来的无名火。
她也很诧异。
这不是她印象中的继父。
刚刚走上门前的小路,母亲又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说知道老头这么多年对她不薄,这么大年纪还要照顾她,每天给她做饭。
但她也不是对老头不好,她就是眼睛看不见,做不了事情,自己生气、着急。
平时老头做饭,遇上好吃她就多吃几口,不好吃就自己吃点饼干牛奶。
自己虽然嗓门大,但老头发脾气,她也总是让着的。
她抹了把眼睛,试图再劝:还是请个保姆吧?这样你们每天三顿饭都能吃好,家里又有人照应,我们在外面也放心。
请保姆要花钱,你们,尤其是你几个哥哥嫂嫂在外打工都不容易,我们还是想能坚持就坚持。
关键你们这样坚持,既让我们不放心也没有意义啊,而且农村请保姆真的花不了多少钱。
她尽量放慢语速,好让母亲完全理解意思。
那就再等一年,明年再看吧。
母亲主动终结了这次毫无意义的对谈。
等车的短暂空隙。
她吸了口气,拉着母亲:眼睛看不见,平时就尽量少出门,想运动,在家里走一走,跳一跳也是一样。
老汉儿煮的饭好吃就多吃点,不好吃就吃饼干牛奶,一定要吃饱,有啥想吃的,打电话的时候跟我说,我给你买。
嗯。
母亲用鼻音回她。
离别之前,看着母亲矮小孱弱的身影,她很想像影视剧里演的那样给上去她个拥抱。
但她终究没有那样做。
就再次离开了那个让她牵挂又憎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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