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不过百年,记忆也有终点

正月十五不送灯,收麦扬场没有风。——豫东谚语

生死不过百年,记忆也有终点

豫东的田园一角

很多事情长时间不做就会忘记,哪怕它一直持续,哪怕它一直触手可及。

2020元宵节的那天,大半天我都跟往常一样,躺在床上,看书,睡觉,打游戏。

一直下午的时候,父亲突然叫我起来,告诉我快到要上坟“送灯”的时间了,让我去买一些上坟用的蜡烛和黄纸回来。

今年他不去送灯了,由我和叔叔们去送灯。

我放下手机时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按照我们当地的风俗,正月十五这天下午,是要给长辈上坟“送灯”的。

从我十几岁以后,我就没有在老家过过元宵节了。对常年在外对我来说,通常“回家过年”的意义,通常仅限于“过年”二字。

我往往都是腊月二十几才回到老家,过了年正月初五初六,就又匆匆忙忙的离乡远行。

不知不觉的,就这么着急忙慌的来回赶时间赶了十几年。如果不是2020年情况特殊,我想既没理由,也没时间,呆在老家过“元宵节”的。

十几年没有在老家过“元宵节”,以至于我连傍晚要上坟“送灯”的事情都给忘记了。

我拿起手机,看看时间下午三点四十分。大约六点左右天就会黑了,时间是有点紧了。

于是我赶紧爬起来,骑上家里那辆车把明显偏了几公分的老电动车,去村子另一头的杂货店,买上坟用的黄纸蜡烛。

即使是生于斯长于斯,我也常常会被老家人的能“凑合”惊倒。

比如我家的这辆除了喇叭不响,哪儿都会响的老电动自行车。

车把与前轮歪成了15℃角,骑的时候车把必须歪的恰到好处。而且钥匙电源开关早已丢失,于是就用两根灯泡线接上一个手捏开关代替。

我曾经试过想把车把校正校正,但那车把居然出乎意料的固执坚硬,我夹着前轮扭了半天,车把纹丝不动,倒差点把车前轮扭变形。

于是,我只好放弃,且由它去。

从前“元宵节送灯”也是一样。

在我小的时候,正月十五坟前送的“灯”,都是父亲自己下手做的。

有时挖空半个小萝卜,有时是挖空大点的白菜根,然后再里面倒上一半的菜油,再揪一小撮棉花穰子浸一下,就成了一盏小小的,上坟专用的“灯”。

很丑,很简陋,但也很实用

十几二十年了,有些东西还在凑合,有些东西却已经非常“讲究”了。

比如上坟用的“灯”。

生死不过百年,记忆也有终点

豫东的田野

我到杂货店的时候,几乎被各种各样花哨的上坟专用“灯”吓了一跳。

桌子上根据价格的高低,有简单的是底座稍大的蜡烛,好看的莲花底座的蜡油灯,实用的带着防风罩的古式灯,甚至还有带小型电子音乐的彩灯。

我问老板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有人用吗?

老板嘿嘿笑着说,有人送灯,当然就有人用了!这不就是意思么?

他说很有道理,我无话可说。

于是我就买了一捆带有莲花底座的蜡烛,买了一些黄纸,犹豫了一下,又拿了一对带电子音乐的灯,便匆匆的赶回去了。

“送灯”是一种家族活动,我得跟着叔叔们一起送。十几年才送一次的我,如果不早做准备,他们就得等。

我是晚辈,他们是长辈,让他们等我,无疑是对他们的不尊重。

所以,我骑着那辆歪把子电动车,在它“唧唧”的呻吟声中,尽量快一点往家赶。

到了家以后,我拿出手机一看,刚过四点,还有一点时间。

于是,我决定,把去年母亲办丧事剩下的那些金箔,拿出来折一些金元宝。

折元宝并不复杂,可是我总也记不清步骤,每次都要上网搜一搜,才能记起怎么折。而且每次都需要折废一些,才能找到感觉。

大约快五点的时候,三叔先到了。

豫东农村的规矩,手里拿着黄纸一类的祭祀用品,是不能进别人家门的。

因此三叔只在门外喊父亲,却并不进门。

我放下手里刚找到感觉,折的刚像样一点的纸元宝,把好看的成品挑出来,把那些平白受我折磨,却始终不像个“元宝”的失败品归拢到一起,装了起来。

然后才出门去找三叔说话。

三叔带的东西很简单,只有几叠黄纸,一包貌似过生日用的小红蜡烛。

父亲见我出来,便埋怨我蜡烛买的太大了,像三叔买这种才好,便宜又好放,往年他也是用这种的。

我不置可否,因为这种事情我真没有经验,不知道他们往年用什么。

我们聊了一会之后,三叔有点急了,开始打电话催二叔。

二叔没接电话,不过没一会儿,就骑着他崭新的电动车,出现在不远处的铁路口。

相比于三叔,二叔的带的东西就堪称“丰富多彩”了;漂亮的莲花底座蜡油灯,除了厚厚的一叠黄纸之外,还有一包金箔做的金条,以及几沓洋冥币。

看见二叔这么“大方”,我心里莫名其妙的觉得释然了一些。

生死不过百年,记忆也有终点

莲花灯(图片来源于网络)


我们的第一站,是老爷老奶的坟。

老爷和老奶这二位老人家,我一个都没有见过。他们都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去世了。家里也没有他们的照片,我连他们的大致长相都不清楚。

据二叔和三叔说,我老爷脾气火爆,比我爷爷更甚,活着的时候大家都怕他。老奶脾气倒是很好,很喜欢小孩子,不大喜欢凑热闹。

可是很无奈,我因为从来没有见过他们,无论二叔三叔怎么说,我始终都觉得他们的形象模糊的很。

只是听二叔和三叔说,当初老爷弟兄三个,起初二老爷搬到我们村做佃户,却因为势单力孤总被欺负。老爷和三老爷非常生气,就变卖了在另一个镇子上的房子田产,一块儿搬到我们村,跟二老爷一起种地,一起打架。

二叔和三叔都挺感概,如果老爷不举家搬来,我们祖宅就在临镇大街上的“黄金地带”,日子应该过的好一些的。

老爷和老奶的坟包,至少都有三十多年了。在模糊的阳光底下,有点像风烛残年的老人;干瘪而瘦小。几乎已经被根深蒂固的野草淹没了。

二叔再他们的坟头前蹲下,用一截树枝画了两个半圆,轻轻的说:爷~奶~起来拾钱吧!今天正月十五,俺几个给你们送灯来了……

我木然的送上一份黄纸,掏出来一些被我用来“练手”的纸元宝,趁二叔和三叔不注意的时候,悄悄丢进火堆烧掉。

二叔一边往火里丢黄纸,一边说我:你就不会跟你老爷老奶说说话?哪兴跟你这样烧哑巴纸啊?

我犹豫了一下,说:我不知道该说啥……

二叔一边用棍子挑黄纸,只一边啧”了一声说:也是!你都没见过他们。他们死的时候,还没有你呢。

烧完纸钱,开始平土放灯。

可二叔从包里掏出来的,却是跟我一样的莲花底座的蜡烛,而不是那种精巧的莲花蜡油灯。

我瞬间觉得松了一口气,不但给老爷老奶烧残次品纸元宝的愧疚感减轻了。对自己将要做的事情,心里也觉得轻松了一些。

第二站是我爷爷的坟。

我爷爷走的也很早,都二十多年了,那时候我还不满十岁。

我印象中的爷爷,总是穿一身白色汗衫,戴着一顶草帽。然后,就是他老人家脾气不太好,而且声如惊雷洪钟,说话大点声就能把人吓跑。

除此之外,我也记不起来太多了。

爷爷的坟包还很大,但也已经生满了野草,在带着血色的夕阳下随风轻摇。

还是二叔蹲下,画两个半圆,声音低沉凝重说:爹!今天元宵节,儿子孙子们给你送钱送灯来了,你起来拾钱吧!我知道你好抽烟,今儿个给你烧一包过去,你省着点抽。

我稍微往里边扔了几个自己折的纸元宝,想起来出门前父亲让我拿的白酒,赶紧拿了出来,说:爷爷!我爸说你喜欢喝酒,让我给您带瓶酒,您慢慢喝。

然后就拧开盖子,直接倒了下去。

二叔一边往火里丢数字夸张的冥币,一边跟我说:你爷喜欢喝酒,可酒量小,酒品也不好。要是他活着,照你这个倒法,今儿个咱谁过不好这个元宵节了

三叔也笑了一声说我:哪有你这样倒酒的?比倒水还急,你也不怕呛住你爷喽!

我听了有点尴尬的笑了一下,赶紧把酒瓶子放平一些,不敢再倒那么猛了。

纸钱烧完,开始平土放灯。

二叔拿出来了他漂亮的莲花底座蜡油灯,边平土边说:今天有风!得想办法遮遮风。

三叔和我忙不迭的开始找东西,可是田野里实在没什么可以遮风。

最后只好把带来的酒盒子和纸袋子都撕开,勉勉强强的把灯都遮了起来。虽然烂烘烘的有点难看,但好在不至于透风。

二叔转了一圈查看一下,才放心的跟我们说:走吧!

最后一站,是我母亲的坟。

那时母亲去世还不满周年,坟头上还来不及滋生野草。血红色的夕阳之下,她的坟包是那么刺人心肺的又大又圆。

这一次是我蹲下,拿起半截树枝,手法生涩的画了两个半圆。

因为鼻子发酸的缘故,我不得不带着沉重的鼻音说:妈!我来看你了,今天元宵节,你在那边还习惯吗?从前你过日子仔细,现在不用再省了!我今天又给您送钱来了。你想吃啥就买点啥。

二叔也在旁边叹气:嫂子,我哥现在一切都好,你在那边放宽心就好了。

我忍着泪水,拿出来自己折的最好的那些纸元宝,亲手一颗一颗往火里投,尽量不让二叔用棍子去挑它们。

因为我听老一辈的人讲,用棍子戳破的纸钱,另一边的人收不到。虽然明知道这种说法没什么依据,但我还是不想让二叔的棍子碰到它们。

纸钱烧完,平土放灯。

我拿出来了一直偷偷装在口袋里,带微型电子音乐的莲花灯。

叔叔们见怪不怪,丝毫没有流露出惊讶的表情。

反倒是我,觉得有些难为情的说:我妈胆子小,我想给她放个灯热闹热闹。

二叔撇嘴一笑: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情,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感情,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何必看我们的脸色?

我很不好意思的“嗯”了一声。

放灯的时候,我也怕有风把灯吹熄了。

但我总觉得,那些烂烘烘的纸皮实在太难看。

于是,我找了几个塑料袋,从底部用小刀划开,折了几根树枝削尖了扎进土里,把塑料袋撑开套上,下边用土压住一截,罩住那些灯火。

我用手推了推,确保它们不会被风吹倒,这才放心的跟着叔叔们离开。

生死不过百年,记忆也有终点

石磙和打卖场,这些在豫东已经基本见不到了(图片来源于网络)

回家的路上我问二叔,我们这里正月十五“送灯”有什么说法和讲究吗?

二叔说他也不清楚有什么说法和讲究,只是从前听老一辈的人讲:正月十五不送灯,收麦扬场没有风。

在我们豫东,小麦一直都是主要粮食作物。

在从前没有机械化的时候,收割小麦之前,必须在靠近生产路,地势又比较高的田地里划出一块场地。然后用铲子戕掉小麦,再用石滚拖着新鲜带叶的树枝和泥浆,反复碾压夯实。

这个过程叫“打场”。

打完场晾干晒硬以后,再把收割来的小麦铺上,用拖拉机或黄牛拉着石滚一遍又一遍的碾压脱粒,直到麦秆被碾平碾碎,小麦也就可以确定被下来完了。

这个过程叫“碾场”。

碾完场以后,用木叉抖着,一叉一叉的把麦秸端到一边。然后再用大扫帚,把场上的麦子麦糠根据风向扫成一堆。等起风的时候,一个人用木掀铲起,高高的抛向空中,比较轻的碎麦秆和麦糠,就会被风吹开,而比较重的小麦就会直接掉下来。此时另一个人拿着大扫帚,把小麦扫到一起,顺便扫掉较大的麦秆杂物。

这个过程,就叫做“扬场”。

扬场没有风,是一件非常无奈的事情。

因为没有风吹,小麦和麦糠碎麦秆就不能分离开来。在没有机械化的年代,除了等风起,没有更好的办法。而且夏季多雨,一旦碾出来的小麦不能尽快扬场晾晒,很容易就会发芽。因此,常常有一家人夜里睡在打麦场,等夜里风起时扬场。

二叔说:像你这么大,应该还经历过一些打场扬场的事,再比你晚一代的,就只能听我们说了。因为2000年左右,收麦都开始用联合收割机了。

我突然觉得有点好笑:那咱还送什么灯?反正不扬场了,管它有风没风!

二叔被我逗乐了:就是扬场的时候,有几个信球真信有风没风跟送灯有关系的?不过是一种说法罢了!正月十五活人挑灯看灯,也想找个由头让死了亲人也能沾点烟火气儿。咱们老百姓啊!活,很少有活一百年的,死了也难有死过一百年的;顶多三四代人五六十年,再往后的人就不记得咱是谁啦!小老百姓嘛!不就这?

二叔说话总有道理,我总是无话可说。

此时天已经擦黑了,我回过头去看身后广阔无垠的麦田里,点缀一簇一簇的灯火,有些灯火正灼灼的燃烧,有些灯火却已经摇摇欲坠,行将熄灭了。

它们就像我们的记忆,就像我们的生命。一代又一代,我们就是这么灼灼的燃烧,又这么在摇摇欲坠中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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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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