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倪吾诚的形象是知识分子具象的代表，生于悲苦，或许自苦

在漫长的时光的历练和沉淀中，仿佛总有一种历史的不变的坚硬的法则，将岁月划割成破碎的模样，增添上足够的坎坷，辛酸，艰难，然后变成现今我们所窥探到的样子。寄寓在这样的历史和时光中而惨淡经营的人们，总有些滑稽可笑的悲剧感。是时 代 造 就 了 他 们 的悲 剧，或 者 说 是 他们 建 造 起 了 时 代 的荒诞。

不 得 不 说，中国 的 近 代 史 充 满 着十 足 的 血 泪和艰辛，在 我 看 来 那 是个 撕 裂 的 时 代，不管是科技，生产，还是文化，中西文化几乎是用一种决绝的姿态进行着对抗的。在早期开蒙者的带领下，许多知识分子青年学生走出国门，在感受过西方的强盛，科学文化的先进和繁荣之后，不自觉地偏激地颂扬着西方的文明，而对于国内一片残败衰颓之景象的叹息之余，便也归结于中华传统文化的劣根性和落后性了。在我看来，这群庞大的知识分子群体中，清醒的是少数，对改变社会起作用的更是少数，其中大多是类似《活动变人形》中倪吾诚这样的人物。

倪吾诚，他所经历的时代正是中国社会文化政治经济各个方面都大变革的时代，他的家庭原本是封建地主，在他的家庭中，封建的意味，迷信的意味是十分浓郁的。他的母亲，那个拉扯他成长的女人，便是个彻底的封建的捍卫者。然而，即使如此，不可否认，他倪吾诚是具有一定“天才”的，当然这样的“天才”被激发是在其吸食大烟得了场大病，自我生理上产生缺陷之后。也就说明，在其身上，他所反抗的是对于自身，对于自我生活有损的事物。换言之，如果他没有经历那场大病，也许他也就如许多彻底愚昧和麻木的人一样，吸食着大烟，一点点耗尽生命，极度卑微，无尊严地活着。

倪吾诚的形象是一大部分知识分子的具象的代表。谈论起学问来，他至少是懂历史政治文明的，亦有古今中外，世事局势的思辨，然而其所谓的学问，多是粗而不精的，而其所谓的已获得的学问大多也只是为了周旋于社交活动，结识些社会名流，从而谋得自我的名利，更重要的便是“利”，露骨来说，便是金钱了。然而，他的金钱又是花销在他众多的社交活动中的。这样看来，他是“不在乎”金钱的，金钱是他的手段。而他真正在学校中讲课的表现是差强人意的。他也并未把心思放在真正的学问上，他只是试图谋得他所想要的职位，获得更多利益，从而，改变其自我生活的现状。他所对国民的担忧似乎是显得浮夸的，他所展现出来的痛心疾首一旦脱离了他自身和他的孩子，就显得是那样虚假。他的所有的学问是为生活是为物质，而非心存国民，救国救社会。他在做的只是在国家的危难中进行自救，这必然是失败的。

时代自然会影响人格的塑造，生命的走向，命途的顺阻。然而，时代中人们的模样，才是后人所看到的时代的真正的样子。唯物论更加相信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那么生活所遭受的苦难，是离不开其自我性格的缺陷的。时代所赋予人的困苦，是让人们反抗的源泉，但是在真正生存生活的过程中，人是按照自我的一员进行选择的。于是有些人成了伟人，有些人只能如蝼蚁般生存死亡，有些人只是默默无闻地活着，自欺欺人地“高傲”着“安乐”着。性格对于一个人生命的塑造性是及其重要的，倪吾诚的悲哀，不能说全然与社会时代的落寞无关，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其性格对于他的命运产生的影响是更为重大的。他是那样唤着时代的无奈和辛酸，他也希望时代的变革，然而，他始终没有从自我寻找那些改变自我命运改变时代命运的方式。他讲自我的改变置于社会改变之外的，他更多的看到的只是社会表面所体现的那样粗浅的变化，他是不问深处，不问实质，不问务实的。这一类所谓的知识分子是着实短浅了些的。

生于悲苦，或许自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