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聪明导演，一部悲伤电影

主编前言

本文翻译自法国《电影手册》，是《手册》主编Marcos Uzal对沙马兰新片《老去》的长文评价，原文标题是《刺骨的伤感》。

之前陀螺电影就发过一篇对M·奈特·沙马兰的介绍（难道不是吹捧吗）文章：这个“烂片”导演，昆汀、奉俊昊和《电影手册》都爱得不行，现在我们总算能看到他的最新作品《老去》。沙马兰是一个在国内外电影界和观众心目中都受到两极评价的导演，相信这次大家对《老去》的观感也会非常不同。

分享这篇文章的目的倒不是吹捧沙马兰，如果你觉得沙马兰根本不会拍电影，也完全没问题，我们可以同时都是对的。我们想分享的只是一个“来自法国影评人“的观点，或许你和他想的一样，或许你完全不同意，但我们想的是，我们总是愿意看到一些不同的东西。

以及，如果你还没看过这部电影，我的建议是可以先收藏这篇文章，看过电影后再来读，会更有意思。

M·奈特·沙马兰的《老去》于 7月21日在法国上映，也正是从这天开始，法国所有的电影院都必须刷健康码才能进入。

从商业角度来看，这不是什么幸运的事情：虽然这部电影今年夏天在美国取得了成功，但是在法国市场它的反响确实一般，它似乎让很多观众感到困惑，他们无疑是在期待着更加精彩的娱乐。

《老去》海报

但是对沙马兰的误解并不是第一次了。另一方面，上映日期很完美，因为《老去》把两个事件交织在一起甚至达到恐怖的效果，这两个事件互相矛盾的方面讽刺地总结了这个“有趣”的夏天：度假和致命的隔离。

就像在《擒凶记》和《大白鲨》里，我们跟随着一个“正常”的家庭，然后他们平静的假期被突如其来的恐惧搅得天翻地覆，只不过这一次，那恐惧是比简简单单一条鲨鱼更加抽象的怪物：这是一个进去就出不来的沙滩，尤其是，在这里，人会极速地衰老。

说到底，这是"度假电影"的反面，因为那定义了度假电影的“从日常生活解脱的”无忧无虑在这里完全不存在：在这个海滩，不仅时间和空间是受限制的，同时身体也是退化的。

《擒凶记》《大白鲨》海报

失去的童年，生下来就是死胎的孩子，一个陷入神经错乱的男人，看着自己的父母老去，然后死去：生活里所有的痛苦都挤在同一天发生，一切发生的如此之快，甚至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

再一次，沙马兰的智慧在于通过一个原本仅是一则寓言的文本来触及电影的本质：在这里，幻想元素成为一种加速情节剧发展的方式，并且将其简化到骨子里。

《老去》通过剪辑手法将电影压缩时间的能力发挥到了极致，同时省略了恐怖的具象化展示。这就像人物被超速的电影时间带走了身心，沙马兰小心翼翼地只通过场面调度来让人去感受这一切，尽可能减少特技（甚至连化妆都尽可能简化），他很喜欢在突然的掩藏与揭露之间把玩，而不是展现奇观式的变身。

《老去》剧照

因此，比起身体骨头全部断裂再快速接连复原归位这种可怕的变身方式（很少从正面展现变形），电影里最恐怖的画面无疑是那个裹着浴巾的死婴的画面，而我们只能看到他已变成了灰尘。

为了展现了这种时间错乱的感觉，以及大家永远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回几分钟前或几秒前离开的人所带来的恐惧感，影片主要通过镜头运动的方式，经常是环绕旋转，或者通过虚焦和景深转变的手法来实现，当然还有通过剪辑手法，使一个镜头到另一个镜头的转换充满了令人不安的悬念。

《老去》截图 来自豆瓣电影页面

沙马兰在这里重新找到了一种更加强烈和实验性的形式，就像在《探访惊魂》里一样，但是我们必须区分清楚这两种效果：在电影造物主（导演）的凝视下的场面调度效果（比如360度旋转镜头，模仿顺时针加速旋转或者逆时针加速旋转）；和反映人物自身迷茫混乱的效果——他们无法固定自己的视线，无法清楚地感知一切。

因为导演不仅仅专注于衰老对身体产生的影响，还有伴随它所引起的心理后果（心理问题）：神经元的退化导致记忆丧失，衰老或精神错乱，以及一种关于身体成长和衰老的感觉从心理上扰乱我们。

《探访惊魂》剧照

这部电影中最重要的一个想法就是时间过得如此之快，以至于角色本身根本无法思考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的意识不断地被身体闪电般疾速的进化所带走或者偏离，速度太快以至于他们的大脑无法适应。

这就解释了他们看似令人难以置信的行为：小孩子们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变成了青少年，然后变成了成年人，没有人能够真正地去思考，矛盾的是，所有人都会立即采取行动并且做出反应，并且总是忽视他们所在的特殊环境。

因此，这部电影从来不是对“时间和死亡”伟大且抽象的冥想，本质上来说，它坚持探讨身体方面的经历体验，同时还有情感方面的。

《老去》截图 来自豆瓣电影页面

因为电影中人物生理上的迅速成长，也加入了情绪的因素，并且这种失控的情绪最终主宰了一切：最年轻的那些人感受到自己身体进化的不安，或者看到自己身体逐渐走向死亡时表现出的悲伤，这些情绪完全盖过了情景中的奇幻元素。

这就是《老去》之所以让人震撼的原因，它甚至成为了世界上最悲伤的电影：轮到作为观众的我们，要完全理解这个悲剧的状况，这些角色的意识被其不幸的本质所剥夺，这基本上不过是人类最残酷和无望的状况。

我们被电影带领着去面对的，不仅仅是我们自己的衰老，或者悲伤总是获胜的事实，还有当我们面对无情的时间时，内心最深处无意识的部分。因为说到底，这一切无论是发生在50年间还是发生在24小时以内，本质上都没有太大区别。

《老去》剧照

这部电影拍摄于2020年9月至11月，很难不把它看作是第一部关于新冠肺炎，及其对我们生活的影响的大制作虚构电影。这种影响在电影中浓缩为一个绝望的寓言：突然置身于“被封锁的外部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们无能为力，只能等待时间慢慢地去摧毁一切。

最近几个月，我们难道没有看到以及感受到自己前所未有地变老了吗？沙马兰所想象的结尾段落，没有对这个角色所遭受的现象作出任何解释，但是他的确对其通途作出了解释：出于治疗的目的，来观察时间加速对于非自愿小白鼠的影响（测试疾病和治疗的进展）。

《老去》截图 来自豆瓣电影页面

然而像《老去》这样一部关于制药实验室的阴谋论的电影，正如很多人没有做到的那样，并不是要把沙马兰的所有电影都理解为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阴谋论”, 就像很大一部分科幻电影的叙事动力，主要是来自对受控于那些高于我们的力量的恐惧、对受控于一种对我们弊大于利的科技的恐惧，或是像这部电影中，以人类未来的名义牺牲无辜的人们。

影片结尾段落最有趣的地方就是它的开始（结尾构成了整部片最薄弱的段落），在这场戏中我们看到了沙马兰所扮演的角色，一个残酷实验者的帮凶，在所有角色都完全消失后，他收拾起了自己的观察设备，就像是导演在用其电影的造物者属性自娱自乐，名副其实地“死于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