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月光白白》

一

　　时针指向了三点，是夜里三点。老王这家伙已经睡着了，睡得那么死，你瞧，鼻孔张得老大，大得像两个山洞，一团一团的热气不断地、响彻云霄地喷出来，使我想起老王个子很高人们还叫他王大个子。我呢？我瞧瞧自己，是这样地清醒，清醒得简直令人莫名其妙。

二

　　人都说，阿风是一个诗人。诗人阿风像一个孩子，做事容不得别人半点的阻拦，说话呢喜欢一个人在那儿喋喋不休地说，但没人听时，他也只好悻悻作罢。诗人阿风好像失恋了，不然，那对小小的眼睛，怎么老是闪动着忧郁的光？诗人阿风躺在床上，沉默不语。我老早就说：“算了，那姑娘漂亮而风流，又那么爱钱，爱钱肯定会爱出问题的！”果然，这姑娘很快又跟上了一个县长的公子。他妈的，县长怎么样？县长的公子又怎么样？阿风是失恋了，阿风个子很小。

三

　　今天，市场上一片喧嚣。

四

　　王大个子爱气功，而且练得很勤快。王大个子练起功来，怎么说呢？反正很有意思。我有时觉得，王大个子练功，有点儿巫婆捉神弄鬼的样子。王大个子说：“我们去听带功报告好吗？”去就去呗，我听说带功报告还挺神的。王大个子说，气功是东方民族尤其是中华民族智慧的结晶，气功伟大气功神奇气功能祛除顽疾气功能改变物质气功还能……噢，后面的我怎么忘了？于是我们去听带功报告。气功大师静坐台上，稳如泰山。气功大师说西方找到了完美而别致的吃喝玩乐的方式，而东方找到了气功，以气功为生长点的东方道德、东方文化是人类的光明、人类的希望。后来呢？后来全场哭笑怪叫，手舞足蹈。我完全觉得自己来到了神的殿堂，心里感到十二万分的惊异。据王大个子讲，气功大师当场能治好各种沉疴痼疾。太不幸运了，大概我这辈子与奇迹无缘。我东张西望，留心观察，但始终没有看到一个这样的奇迹。带功报告完了，王大个子问我怎么样，我说果然很神。王大个子解释说，他问的是具体感觉，我细细地回想了一番，说没有什么感觉。王大个子很失望，说心诚则灵我肯定是走神了。后来，王大个子练功更加入迷。我也试着练了两次，每次还不到半小时，很快就失败了。一位算卦老头早就说过，我的成功运不好，这由我的八字已经注定了。

五

　　太有意思了，我们班主任挨打了！挨打怎么有意思？我是说我们班主任下海做生意挨打了。我们班主任学问深，思想怪，最喜欢侃美国，侃日本，侃亚洲四小龙，也喜欢侃下海赚钱以商养教民主自由性解放等等。可是，班主任挨打了。据阿风讲，班主任跑到外市提货，跟一家讲价，怎么争来讲去的，对方就动了手，一拳捣在左眼上，一拳捣在嘴巴上。阿风说，他亲眼看见的，班主任眼眶又肿又青，嘴唇又厚又红。阿风还说，班主任的钱让人家抢光了，回来后，还遭了一顿系领导的臭骂。真他妈太有意思了！

六

　　大学里新闻真是多得出奇，阿风又传来一条：外语系的八个女生在宾馆卖淫，被学校发现了。

七

　　狗日的这阿风太懒了，到处胡跑，搞什么诗歌活动，从不打扫宿舍，从不提水，连自己的衣服都脏得不成样子了。唉，还说什么呢，我也算不上勤快。再加上我懒，这宿舍就更脏得不堪入目了，老王，也就是那个叫王大个子的，常常叹气。

八

　　“今天班会！”王大个子通知说，“班主任做考前动员！”

　　以前，我一听到考试，心里就轰隆隆地如同响过一列火车，使我难受得抱起脑袋团团乱转，转遍了清晨黄昏转遍了树林草坪也转遍了宿舍各个角落。但是，火车越来越响，我心里越来越乱，乱得我颠倒了昼夜失去了记忆，白痴一般惘然地旋转在知识的边缘。那是一个有风的黄昏，我无可奈何地徜徉在一条宽而又白、白而又静的校园马路上，突然，风里有声音传来：“给你一把‘钥匙’，一把有灵的‘钥匙’，接住它，你的灵魂将得到安宁！”我惶惶然四面一望，嘿，原来是阿风，他正在一棵老柳树后面做着鬼脸呢！于是，我迅速接过‘钥匙’，揣到怀里。后来，果然应验了。每当考试时，我心里头不再响起那种轰隆隆的火车声了。

考试吗？考试算得了什么！

　　那以后，逐渐有男女学生前来询问，我小心翼翼地，当然啦，同时还是沾沾自喜地拿出那把泛着神光异彩的‘钥匙’，让一个个“虔诚”的信徒看过。果然，奇迹出现了，他们进入考场遇到难题时，摸摸眼睛鼻子嘴唇耳朵，于是周围纷纷摸起眼睛鼻子嘴唇耳朵，或者揭揭裙子瞅瞅桌子翻翻衣袋撩撩袖口；于是乎一个个茅塞顿开思路畅通，智慧的泉水便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这样，我也就成了一方神灵，我的感应，犹如甘霖一般溶入了莘莘学子的心田。这样一来，我们考试，虽没有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的那种英雄气概，但也一次又一次顺利过关，自然是乐在心头喜上眉梢了。

　　阿风就很得意，逢人便说：“考试吗？考试很好呀！”

九

　　诗人阿风喜欢旁若无人地发一些令人莫名其妙的惊世之论。这一次很不幸，阿风遇到了麻烦。

　　阿风说：“我有一个崭新的见解，可以称得上是世界级的新观点了！”

　　班主任问道：“什么见解？”

　　阿风说：“一个人如果不停地在一间清新而又宁静的房屋里慢慢走动，并且不断地调节心绪，使之平静下来；那么他就会发现，影响他的心绪平静下来的因素，最频繁、最主要的是女人，这实在是不可思议的！”

　　班主任问道：“你所说的最频繁、最主要的因素如果变成空气，或者一匹驴，或者其它什么的，那是不是就‘可思议’了？”

　　阿风答道：“所以说，人不过同猪狗马驴一样罢了。”

　　班主任又问道：“你能这样思考，并用语言表达出来，猪狗马驴能吗？”

　　阿风立即显出无话可说的慌惑，但又马上强辩道：“这个问题嘛，这个问题一时难以弄清，只有经过长期而又孤独地思考，凭借崭新而又独特的理论才能解决。”

　　王大个子正瞅着《尚书》。

　　王大个子突然嘿嘿一声。

十

　　斜斜的花影，月光的笑脸

　　我们追赶丘比特

　　风吹我们一阵一阵

　　风送我们一程一程

　　——这是阿风的几句诗。

十一

　　春潮动荡的日子里，王大个子平安无事，他的父母亲早已为他开辟了一个名叫“远方平”的港湾（王大个子的父母亲早在王大个子上高中时就已为他包办了一个农村对象，名叫袁芳萍，为了行文的方便，我把她写成“远方平”，侯川注），虽然不像都市那样绚丽多姿，但是，王大个子早把那颗古朴的心投入到了里面。面对春潮的动荡，我和阿风虽然上下求索，几近肝脑涂地，但到最后依然是空空如也。春潮越来越紧，阿风越来越慌，涣涣的才情没有了，高深的哲思不见了。阿风三五次地问我怎么办，我能知道怎么办吗？我绞尽脑汁，彻夜不眠，想了一千多个昼夜。

　　忽一天，脑门顶灵光一闪，我万分欣喜：“有了，有了，阿风，有了！”“有什么了？”阿风显得很惊异。我说：“纸船，我们本来有一只神秘的纸船，如果乘上它，我们可以渡过春潮，到达宁静的彼岸！”

　　于是，我和阿风抛锚起航了。我们昼夜兼程顶风冒雨，很快来到了一个月光白白的夜晚。蓦然，奇迹出现了，我们的眼前，呈现出一片漫无边际的白花花的景象。这景象没有绿叶，没有小溪，没有人的声音，这景象整整遮没了一个世界。噫，奇怪呀，怎么到处都是一对一对的白色老鼠，而且在交配，还不时地发出吱吱乱叫的声音？我和阿风感到一阵阵的晕眩。突然，纸船一晃荡，我们差点翻了下去。这么一紧张，哗一声，奇迹消逝了。于是我们再度起程，渐渐地，我们来到了一个海雾濛濛的日子里。我们正抬头向远方怅望，忽然，一座海宫隐隐约约出现在我们眼前，渐渐地，海宫变得清晰而富丽堂皇了。海宫门口坐着一位老娘娘，一位正在打盹的老娘娘。阿风说：“前进！”于是我们驾着纸船轻摇漫荡地进了宫门。这时，前方有悦耳的声音传来，仔细一听，全是一片银铃般的少女之声。我正犯疑，阿风又说：“前进！”话音刚落，一道宫门向我们訇然敞开，我和阿风懵懵懂懂越过门槛。突然，我们好像中了神灵的定身术，眼睛一眨也不能眨，身子一动也不能动。只见水雾弥漫，热气蒸腾，一大群少女明晃晃亮光光一丝不挂，线条清晰，轮廓分明，长发飘散，肌肤净朗，嘻嘻哈哈，笑语飞扬。有“神灵”好像说：“这是玉泉宫的仙子！”忽而众仙子一片惊叫，或下蹲或乱跑或面向墙角或背朝我们。这时水雾更浓水汽更盛，我直觉浑身燥热不知阿风如何。猛然背后有声音传来：“罪过！罪过！”这一声喊，迅疾解除了我们的定身术，我和阿风不约而同转过身来，只见对面站着一位童颜鹤发的老娘娘，我和阿风从老娘娘身旁敏捷地闪过，赶紧驾起我们的纸船逃出了宫门。我们的纸船颠簸晃荡，载着我们逃了一程又一程。这时，春潮逐渐平息，海域豁然开朗，我顿觉心旷神怡，阿风也连声惊叹。可是，前路漫漫，彼岸遥远，我们该怎么办呢？忽然，王大个子的声音传来了：“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听到了，阿风说也听到了，于是我们依然返航。阿风问道：“纸船怎么办呢？”我也想：“纸船怎么办呢？”不久，我们遗失了那只神秘的纸船。

十二

　　月光白白，我们喝酒了。喝得满桌狼藉，醉得一塌糊涂。

十三

　　又是舞会。

　　大学的舞会，你亲自参加过吗？如果没有，那应该是一种遗憾。

　　大学的舞会，老实告诉你，那整个空间都充满了性感的滋味：性感的尘土扬起性感的气味散开性感的音乐响起于是乎一大群性感的少男少女飘飘然舞起来。这时，周围观者如云，大多数表面好像是静观默察，心里其实是七上八下。舞步闲熟舞姿潇洒神态可掬者，成双成对搂腰搭肩情意绵绵真可谓占尽风情实在是不负青春韶光，而那些眼睛小嘴唇大个头矮皮肤黑或者一跳踩脚碰屁股无意打嗝放响屁者，形单影只神情黯然仿佛如东施转世王粲再生,可哀可叹只好就这样白白虚掷了大好时光。

　　大学的舞会，舞迷如云，高潮迭起，越到后面，人们的兴致越浓，直到夜色已深零点将近，万不得已戛然而止，这时众男众女才如梦方醒惘然停步，于是尽兴者流连忘返而失意者怅然归去。

　　我和阿风都喜欢跳舞，阿风的舞姿以及感觉要比我好得多，当然，你不要忘了，阿风是诗人。王大个子呢？王大个子最不喜欢跳舞，他最喜欢读《尚书》、《周易》、《尔雅》、《广韵》等一些让阿风害怕的书。

　　月色正好，让王大个子去读古书，我们还是去跳舞吧！

十四

　　这简直是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阿风发诗了，而且发在了享誉全国的《亚细亚诗刊》上。这实在是天大的奇迹，这比听到海湾战争的消息都要让人震惊。当然，阿风是要请客的。我来了，班主任来了，王大个子也来了，还有一大群人也来了，还有＿＿怎么还有个“还有”呢？是呀，还有阿风原先的那个初恋的恋人也来了！你瞧，珠光宝气，笑语盈盈，给我们的宴会增加了不少的高贵气氛。今晚，阿风很平静，平静得跟刚生了孩子的少妇一样。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是，班主任却大为兴奋，好像发诗的不是阿风，而是班主任。班主任借着酒兴，凭着他那渊博的学识与超卓的才气，说酒谈诗，纵论宇宙大道，调侃人生酸苦；而且谈吐中不时地冒出一连串的惊人之语，使在座的来客在瞬间的回味之后，迅疾爆发出哄堂的大笑。要说高潮，今晚的宴会至少有十次高潮过去了。可是，阿风很平静，虽然他也发出过几声笑声。阿风喝了好多酒，客人不醉他先醉了。阿风只好倒在了床上，阿风还搞出了令人作呕的一大摊子秽物。唉，阿风扫了自己的兴！就这样，阿风的宴会在来客们的纷纷逃离中散了。

十五

　　还说什么呢？月光这样白，我躺在宽宽的绿草坪上，望着幽暗而深邃的星空，听着远处“叽”一声，或“喳”一声的鸟叫声，我还能说什么呢？再瞅着那些身着超短裙、连衣裙、西装裙、旗袍裙的姑娘们，在暗淡的路灯下姗姗远去，我还有什么说的呢？

十六

　　还是来读阿风的诗——

　　神在云里探了探头

　　听到我们齐声吟唱

　　（说明：本篇小说作于1994年夏，其中出现的部分诗句，经紫荆先生同意，引自他的诗作，并有所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