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锋王义军

中锋”的陷阱

王义军

用锋中、侧,历来聚讼不休。清人朱和羹说:

偏锋、正锋之说,古来无之。无论右军不废偏锋,即旭、素草书,时有一二。苏、黄则全用,文待诏、祝京兆亦时借以取态,何损耶?若解大绅、马应图辈,纵尽出正锋,何救恶札?[1]

朱氏所谓“偏锋”、“正锋”如果要细究起来,未必等同于我们今天所说侧锋、中锋,但本质上大体相去不远。[2]朱氏以为这种名目上的讲究“古来无之”,虽然不尽合于史实,但他的言下之意,却颇有可取之处——用笔关键还在点画质量,而非中、侧。但历代论书者总是不能忘情于此,纷纭嘈杂,辩难不止。尤其是明清以来,书写上并无深刻体会而好发议论,甚而著书立说者,比比皆是,本来无关紧要的问题也就都成了大问题。

关于中锋,沈括《梦溪笔谈》记徐铉作书一则,世人常常加以称引,广为流播,其言:

江南徐铉善小篆,映日视之,画之中心有一缕浓墨正当其中;至于屈折处,亦当中,无有偏侧处。乃笔锋直下不倒侧,故锋常在画中,此用笔之法也。[3]

徐铉于技法掌握的熟练程度,于此可见一斑。然而这一技法,是否值得历代称颂、效法,却有待讨论。


书写技法,熟练与高明并非一回事。徐铉用笔虽熟,却未必高明。欧阳脩、朱长文都说他用笔骨力不够。[4]不仅如此,欧阳脩还记录了当时人对他的普遍评价是:“铉笔虽未工,而有字学。” [5]这话有褒有贬,所言虽重在后者,强调徐氏文字学上的非凡造诣(徐铉曾经受诏和句中正一起校订过《说文解字》,仅此一点就可以了解,他在古文字,尤其是小篆方面的精通程度),而“笔虽未工”,寥寥数字,已经概括了徐氏用笔能力不为当时人所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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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一 徐铉·篆书千字文


虽然如此,由于这段文字的描述,颇利于流传。从沈括同时的孔平仲已经开始传抄,其后如陈槱、刘有定、冯班都转相称述,成为书史上一个颇有影响的事例。实则这一类描述,虽能满足人们好异尚奇、自矜多闻的传播需求,于书写却难有实际的用处。(图一)


与此情况类似的,在北宋还有章友直。其事首见于张邦基《墨庄漫录》:

章友直伯益以篆得名,召至京师。翰林院篆字待诏数人闻其名,然心未之服。俟其至,俱来见之,云:“闻先生之艺久矣,愿见笔法,以为模式。”伯益命粘纸各数张,作二图,即令泚墨濡毫。其一纵横各作十九画,成一棋局;其一作十圆圈,成一□射帖。其笔之粗细,间架疏密,无毫发之失。诸人见之,大惊叹服,再拜而去。[6]

其后南宋陈槱也记有此事,大略相似,并说章氏每幅图都是一笔画成。对章友直的这一技艺,陈槱的评价是:“笔法精熟,心手相忘,方圜不期,自中规矩。”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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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二 章友直 阎立本《步辇图》跋


然而其人技法既已如此高妙,何以书史之中,默默无闻,并不曾为后世所重呢?其墨迹至今可见,何以九百余年来终不入大家之列?这还是要怪其技法过于简单,机械重复,究其实质和馆阁体并没有本质区别。这从另一记录中,也可以觅得一点消息。陶宗仪《书史会要》说章氏“家人女子亦莫不知笔法,咄咄逼真。”[8]又记其“执笔自高壁直落至地如引绳,而煎(按,章友直之女章煎)亦能如其父,以篆笔画棋局,笔笔匀正,纵横如一。” [9]古人笔法得家传者并不少见,但章煎得其父家传者,也不过是这种机械式的死功夫而已。家人女子亦可咄咄逼真,不过是操作简单罢了。陶宗仪又言章友直作篆是“画”,而非“写”,并以为“笔痴而无神” [10],诚可谓搔着痒处。(图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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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三 米芾 阎立本《步辇图》跋


今存阎立本《步辇图》后有章友直的一段跋,其后紧接着有米芾的两行小字,当时米芾才30岁,两人墨迹之间仅一个隔水的距离,彼此对比,用笔的能力也真是一目了然。所谓“千金蹀躞,历块过都”与“笔痴而无神”的评价,也可谓各得其实。(图三)


章氏篆书,其实不只是家人女子传其笔法,九百余年后的今天,很多书法专业的考生在考前也有类似的训练。见效虽快,实则与艺术无关。心里追求的,虽名曰“书法艺术”,笔下练习的,却是机械手段——南辕北辙,其斯之谓乎?


还有个类似的故事,当年吴道子画佛像,佛顶的圆光他故意先不画,等到所有人争先恐后前来观看的时候,他当着万众,举手一挥,一道优美的圆圈应手而出,据说就像圆规打出来的一样。可以想象当时观众是一种什么感觉——全场一片欢呼!


沈括在转述此事时,有一个评价,他说:

此无足奇。道子妙处不在于此,徒惊俗眼耳。 [11]

这话很有道理,所有人都懂的层面,必不是真正好之所在。这种一笔画成的圆圈,江湖画工多能做到,类似机械的技术其实并不难。吴道子不过是借这个表演机会博个喝彩罢了。


而我们也不过是借这几则记录切入,来讨论用锋的真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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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四 传 吴道子《八十七神仙卷》局部


无论是徐铉式的中锋,还是章友直的画方运圆手段,都是近似于机械的劳动,与真正的艺术表现力相去玄远。这些刻板的技术如果走得太过头,就会将我们对艺术感觉的训练引向相反的方向。比如吴道子笔下那个圆圈,老百姓眼里只看到它和圆规画得一样,但如果真用圆规检验,必不能相合无间——这才成其为吴道子。(图四)之所以人们觉得很圆,只是由于它符合了我们对“圆”的印象。圆的印象来自生活中的物象,如太阳、眼睛之类,其圆本就不绝对。这些非纯粹的“圆”,却建立了我们对于圆的感受与认识。与此感受相近即得,相远即失;得其意、同其理则活,执其形、泥其迹则死。画家笔下的圆形追求如果太过于绝对,太过于简单的熟练,反而会显得刻板僵化,所谓“匠气”,大略如此。对于艺术而言,感受的准确无疑比物理的准确重要得多。


回到我们的“中锋”问题上来说,徐铉也好,章友直也好,他们的用笔到底是不是中锋呢?这就和画圆的道理一样,吴道子之所以是吴道子,恰在于他不执着于绝对的“圆”,而书写若始终执着于追求绝对的“中”,便不再是书法上真正的“中锋”。


这话当作何解释?如果这还不是中锋,那怎么样才是中锋?真正的中锋又是什么样的呢?

清代学者程瑶田对中锋的看法颇有创见,能发人深思。在他看来,世人所谓的中锋,其实只用了笔锋的一面。他说:

世之言中锋者,不知用之以偏,而但曰中耳。及其无可奈何,乃以指捻其笔,使之转焉,以就其一面之锋,则其所谓中者其名,而实则依违于其偏锋之一面,岂知四面偏出者之为运其中锋乎![12]

这一看法,梁同书以为发前人所未发,[13]有很高的评价。实际上前人所论,如米芾“八面出锋”之说,已有此意,只是米芾所言简略而蕴含丰富,世人各有所解,往往不得要领。用笔之事,也在于简略而蕴含丰富,如果只会用毛笔的一个面,那便是一面锋,中也好,偏也好,都是把笔墨语言简单化。徐铉、章友直的用锋方式,问题便在于此,即使流便、顺畅、笔笔“中锋”,点画内涵终归单调无味。这类所谓的“中锋”,其实不过是一种“伪中锋”,由于对中的追求过于僵化、绝对,其不得已便要加上捻管的动作。所以程瑶田认为这种用笔实际上是“依违于其偏锋之一面”,如此也就做不到“四面偏出”,做不到“八面出锋”。要得笔锋八面,中、侧便不必太绝对。


毛笔作为一个圆锥体,四面八方任何角度皆可自由运行,用之得法,提按使转之间发挥出笔锋多面的作用,点画才会有丰富的表现力,才会产生出无穷的韵味。从这个角度上说,纯用偏锋和纯用中锋,其实没有本质区别,都是用其一面而已。如此,则所有点画都像一个模子翻制出来的,呈一种僵死的表情。


外行也好,馆阁体也好,美术字也好,其实问题都一样,由于缺少所谓“笔软则奇怪生焉”的“奇怪”,所作便类似模件组装。失去了艺术语言,也就不成其为书法艺术。一旦所谓的用笔技巧,机器都可以掌握,甚至比书家掌握得还好,那么这“艺术”追求的方向肯定是出现了偏差。


从这个角度上说,世人所谓“笔笔中锋”也好,“中侧互用”也好,从点画丰富性上着眼,便都可以相通,若各自拘泥,便都是陷阱。若言“笔笔中锋”,当取其广义,借用金鉴才先生的说法,“中锋就是不走极端,凡是锋在笔画内同时不偏向极端的用笔,都属于中锋”。这一见解可谓通透简明。

与徐铉式的中锋不同,另有一类名曰“双钩”。清代诗人钱鲁斯说,自己花了五十年的时间,好不容易将这一方法掌握了个大概。其形式和中线最浓的徐铉式中锋恰好相反,是写出的笔画好像先将边线勾出再填墨的效果,所谓“画旁皆聚墨成线如界” [14],笔画的边线最浓。对此,钱鲁斯的解释是:

古人用兔毫,故书有中线;今用羊毫,其精者乃成双钩。[15]

乍听起来这似乎也是一种了不起的笔法,区区一中锋也有如此讲究!但学者若于此中用心,历日穷年,恐也难窥书法之门。


“中线”、“双钩”,二者也并非全无可取,但其表现一旦绝对化、表面化,也就沦为江湖俗套的假把戏。钱鲁斯说二者是硬毫和软毫所造成的效果不同,只是说出了表面的区别。从另一种角度来说,一是裹锋,一是铺毫;一是正锋直下,主要以锋尖发力,一是折锋铺毫,将笔锋打开,发挥附毫的作用。在清人书论中,还将之溯源于篆、隶,以为铺毫源于隶书,裹锋源于篆书。又有名目,以铺毫为作“外拓”,以裹锋为“中含”。


实则对这些技法都不必太过于偏执和极端。一般而言,前代书家下笔往往在两者之间,只是个人偏重程度不同而已。有些书家喜欢点画紧密,其下笔不自觉便会以锋尖居中为主;也有人偏爱点画雍容通透,便会着力于铺毫。归根结蒂,毛笔不过是工具,笔法不过是手段,而审美才是指路明灯,舍此而孤立论技法,必入迷途。只如日日练习脚力,而无双眼引路,与盲人瞎马而欲奔赴长途无异。笔法上的不同,不过是由审美而引导的选择,具体的技法类型有时未必出于自觉。至于为追求丰富性而刻意训练笔下不足的一面,在书家也是常事,习惯铺毫者,有时故意出以几笔裹锋,反之亦然,他人视之,便不免迷惑。


民国学者刘咸炘从裹锋和铺毫的角度论苏、黄、米三家用笔不同,有云:

山谷笔裹而凝,襄阳笔铺而散。……东坡书乍观似在黄、米之间,裹处近黄,铺处近米。然实自成其为东坡。[16]

中锋王义军

图五 李阳冰《 三坟记》


刘氏学问宏博,绝对是天才式的人物,然而早卒(虚龄37),生前足迹亦不出蜀中,所见古人真迹毕竟有限。其所谓“裹而凝”、“铺而散”云云,言之凿凿,似有创见,然而这不过刘氏一己的意会,不可深信。这种鉴赏感受有时候太过于个人化,是否属实,是很值得怀疑的。譬如同样是李阳冰的篆书,陈槱和吴育看法就完全相反。据陈槱说,李阳冰用笔是属于徐铉式中线偏浓的,“其字画起止处,皆微露锋锷,映日观之,中心一缕之墨倍浓”[17];而据包世臣提到吴育的看法,就完全相反。吴育认为李阳冰是让笔毫平铺纸上,所以才能够做到四面圆足。[18]两人各执一词,谁的看法更为可靠呢?李阳冰没有真迹传世,无从得知,为此争论,也不过多费唇舌,若没有大量的真迹鉴赏经验,“眼力”总是不可凭据的资本。况且就算如苏、黄、米三家有真迹可见,个人感受与用笔经验不同,刘咸炘的看法,恐怕也不尽为人们所认同。无论陈槱和吴育谁的看法更近于实际,都无损于李阳冰的伟大,作品的好才是根本。至于他究竟是裹锋还是铺毫,是正锋直下,还是万毫齐力,并没有那么重要。(图五)


相反,执着于两种中锋者,即便于此有独得之秘,却未必勘破书道玄机。书虽小道,却自有其大者,古人借此以见道,其中自有宇宙也可以想见。一旦执迷于小道之小者,真的就遁入小道,成井底之蛙了。包世臣声称两种中锋技法他都已掌握,并且运用娴熟:双钩,他说自己“下笔辄成”;中线,他花了一年的时间精力锐意仿习,“每以熟纸作书,则其墨皆由两边渐燥,至中一线细如丝发,墨光晶莹异常,纸背状如针画”。[19]用心不可谓不专,用功不可谓不勤。然而这么熟练的手段,其成就又如何呢?除了留下一部错误百出的《艺舟双楫》,成为一名重要的理论家,其书写之拙劣几乎让人无法相信。


这并不是要否定用笔技巧,更不是要鼓吹某种观念。时贤常言“技术不重要”,这一观点,我绝不苟同。书法舍去技术而空言玄妙,便如空中楼阁,终属虚幻。但技巧只是手段,不可当作目的,更不可一味追求熟练,而为简单机械地重复。真正的书写技巧,始终和审美有关,而所有与审美无关的技巧,都可以归之为“伪技巧”。


上文所言“中锋”的种种情况,并非全无是处,裹锋、铺毫之别也并非乌有,只是不可将其中差异绝对化,也不可将这些技法神秘化,否则便会走向前文所谓“中线”、“双钩”一类的极端,徒费年月,无益于学。因为点画真正的魅力不在这里,而在于毫芒之间咀嚼不尽的韵味,这韵味却不是任何表面的花招可以奏效的。


点画的美感凡能让人一眼识破的,必非高明,而真正的美却往往难以言说。技巧一旦要藏着掖着,也就不是真技法。潘天寿说中国画的技法就像下围棋,全公开,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这话一方面能见出大家的胸怀,另一方面,也道出艺术技巧上普遍的道理——所有的技术都并不神秘,完全可以坦白示人,而他人要达到这一水平,也要经历长时间的练习。弯路自然要避开,而正确方向上该走的路,却一步也不能少。


明清以来,书论中关于具体技巧的讨论篇幅浩繁,时有新创,但同时也充斥着大量的“伪技巧”,近于花拳绣腿,不切实际。就当时人对于中锋、偏锋的偏执,周星莲便有所劝诫:

将能此笔正用,侧用,顺用,重用,轻用,虚用,实用,擒得定,纵得出,遒得紧,拓得开,浑身都是解数,全仗笔尖毫末锋芒指使,乃为合拍。钝根人,胶注鼓瑟,刻舟求剑,以团笔为中锋,以扁笔为侧锋,犹斤斤曰:“若者中锋,若者偏锋,若者是,若者不是。”纯是梦呓![20]

刘熙载也说:

中锋、侧锋、藏锋、露锋、实锋、虚锋、全锋、半锋,似乎锋有八矣。其实中、藏、实、全,只是一锋;侧、露、虚、半,亦只是一锋也。[21]

如此花样繁多的名目,于书写几乎一无用处,可谓全无必要。周、刘都旨在破除世人刻舟求剑的执迷,却也不免将简单的问题复杂化。周氏能打破中、侧执迷,而让锋芒获得解放;刘氏能将杂乱名目概括为中、侧两种,本意也是化繁为简。他们的初衷,都非巧立名目,而是去除妄见,但由于世人所论已然混沌不清,错讹百出,有时候要厘清旧闻,总免不得费些唇舌。今如本篇所论,虽有芹献之诚,在明白人眼里,恐亦不免遭庸人自扰之诮。但我们总不好以“明白人自是明白,糊涂人让他糊涂去”的态度,做个“自了汉”吧!反复言说,苦口婆心,亦不得已耳。


总之花拳绣腿,除了可以自欺欺人,毕竟无济于事。所谓中锋,可以不问中、侧、偏、正,可以不问“中线”、“双钩”,锋芒若在掌握,力可以透纸,韵可以动人,不必借助其他。乡谚所谓“一根筷子也可以杀人”,正是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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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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