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人：慷慨悲歌、沉默隐忍

我在北京工作，是个地道的河北人。跟其他兄弟省份相比，河北的存在感特别弱，有一个例子可以说明：全国各地有各种各样的同乡会组织，却几乎没有“河北同乡会”；现实中，我们甚至说不清“河北话”、“河北菜”的概念。

诚如河北省文联副主席郑一民先生所说：“说起山东人、河南人、山西人，都会有一个大致的性格判断（虽然未必准确），但对于河北人，外人却很难有清晰的印象。我们往往是在离开河北后，才意识到自己的‘河北人’身份。”的确，网络上常有类似说法：“河北人”形象模糊，几乎没有特点。

既然河北人与河北省密不可分，我们有必要先说下“河北”的来历。

“河北”这个名称在唐代就有，源于当时设置的“河北道”，管辖范围与今京津冀地区大致相当。宋代也沿用了唐代名称，称为“河北路”。元、明、清三代，“河北”逐渐淡出历史，分别变成了“中书行省”、“北直隶”、“直隶省”。至1928年国民政府南迁，“直隶”还名“河北”。

不过，这个最早的“河北省”仅存在了几天便被拆分，北部分别划归热河、察哈尔两省；至1949年，冀南5县划归平原省；1952年、1956年，察哈尔、热河省撤销，原属地重归河北，今天的河北省于此时方见雏形（姑且不论后来划归京津之地）。

由此可见，河北的历史积淀深厚，但长期处于分分合合中。唐代“河北”与近代之“河北”已经相隔千年之久。从这个意义上说，“河北”这个词没有形成持续的积淀的历史。此外，在人口稠密的中东部各省中，河北的地理构成最多元：冀北有燕山山区、坝上高原，冀西有太行山区，冀中南为河北平原，冀东北则是滦河平原，海河、滦河出山麓不远就是海滨……

破碎的历史、复杂的时空交织在一起，的确不利于河北人的形象传播——而山东、河南、山西、浙江这些省份就不存在这个问题。“河北人”的尴尬，很大原因是这么造成的。

“慷慨悲歌”，是河北人留给历史的第一道鲜明烙印
金庸先生曾借段誉之口赞扬大侠乔峰：“好一条大汉！这定是燕赵北国的悲歌慷慨之士。不论江南或是大理，都不会有这等人物。包不同自吹自擂什么英气勃勃，似这条大汉，才称得上英气勃勃四字！”

乔峰这个“燕赵北国人”虽是虚构，但“英气勃勃”一词却道出了当时燕赵地区人群最鲜明的性格特征。

古代文献中，河北人的特征不仅不像今天这般模糊，反而极为鲜活。“燕赵古称多慷慨悲歌之士”，最早出自唐代文学家韩愈的《送董邵南序》。“慷慨悲歌”，也是河北人在历史长河中留下的第一道烙印。

韩愈的这句“总结”绝非心血来潮，而是有历史依据的：唐贞观年间完成修纂完成的《隋书•地理志》中说，燕赵一带“俗重气侠”、“自古言勇敢者，皆出幽并”。幽并，即古幽州、并州，地域大致包括今河北中北部到山西太原一带。汉末诗人曹植就有诗云：“君是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慷慨”、“侠气”的河北人还具备“忠义”的品格。曾经，几乎中国每个古城内，都有一座“三义庙”。“三义”就是刘备、关羽、张飞。当年，三人结拜之地就在河北涿州。刘、关、张三义，河北人占了三分之二（关羽为山西人）。燕赵大地上，像这样的忠义之士还有正定常山人赵子龙、闻鸡起舞的河间人祖逖、中流击水的无极人刘琨……

写下“忠义”传奇的不仅有武将，也有铁骨铮铮的文臣。河北容城人、明朝谏臣杨继盛便是其中翘楚。杨继盛先后上疏弹劾奸臣仇鸾、严嵩，他当众大骂权倾朝野的严嵩是“天下之第一大贼”，即便在狱中被打得血肉模糊仍“意气自如”（据《明史》）。台湾作家李敖在《北京法源寺》中写道：“清代读书人，几乎无人不崇敬杨继盛，也无人没有读过他的这两篇正气凛然的奏疏。”

斯人已逝，但那些万丈豪情的基因仍在河北人身上得到了发扬。清末杨露禅、董海川、大刀王五、霍元甲等河北人，皆是一代武林宗师。抗战时期，承德一带有高唱“大刀进行曲”的长城抗战，保定有可歌可泣的“狼牙山五壮士”，国军中有孙连仲、佟麟阁这样的河北抗日猛将，广袤的河北平原上则活跃着共产党领导的平原游击队，还有马本斋麾下赫赫有名的冀中回民抗日支队。

河北诗人公木先生创作了《八路军军歌》，其中词句铿锵豪迈：“一旦强虏寇边疆，慷慨悲歌上战场。”长期担任河北省文联主席的田间先生，在《给战斗者》的结尾写道：“在诗篇上，战士的坟场，比奴隶的国度要温暖，要明亮。”生于河北望都的诗人鲁煤，更是留下了这样的誓言：“为活着而斗争，或者，为斗争而死，都要一样坚决。”

河北大地虽然经历过战争和灾难的洗礼，经历过“燕赵—河北道—河北路—中书行省—北直隶—直隶—河北”等不同时期的名称变更，还经历过数次行政区划的分分合合，但这里“慷慨悲歌”的传统从未失去！

在多出“喜剧”、“正剧”的中国，河北人演绎着苍凉的“悲情戏”

上世纪八十年代，河北歌手朱明瑛唱红了《回娘家》：“风吹着杨柳色拉拉拉，小河的流水哗啦啦啦……”为了传唱需要，《回娘家》当时被称作“河北民歌”，但它其实改编自台湾歌手邓丽君的歌。

20世纪七八十年代，邓丽君的歌在内地被称为靡靡之音，不许公开演唱，所以朱明瑛讨了个巧，以河北民歌的名义带它上了1984年央视春晚。

不过，把《回娘家》说成“河北民歌”并非没有根据，因为邓丽君祖籍河北大名，而朱明瑛祖籍河北南皮——她们“娘家”可都在河北呢。一首歌词俏皮的《回娘家》，把河北人风趣幽默、淳朴稚拙甚至稀里糊涂的性格，演绎得活灵活现。邓丽君生前多次表示“想回河北看看”。可惜世事无常，邓女士终未还乡，而优美的歌声却能穿越时空樊篱，带着她的芳魂回到河北的“娘家”圆了梦。

《回娘家》的曲调欢快流畅，但叙述的是鸡飞鸭跑的“悲剧”。与全国其他地方的艺术作品相比，河北的戏剧、民歌似乎更乐于表现悲忍、哀伤的情绪。中国古典四大悲剧，有两部诞生在河北（《窦娥冤》、《赵氏孤儿》）。河北民歌则以哭腔苦调为特色，民歌《茉莉花》在江南等地的传唱中欢快优雅，只要一用河北民歌调子来唱，就多了几分凄凉。

那首名传全国的《小白菜》也是河北民歌，其“小白菜啊，地里黄啊，三两岁上，没了娘啊……”的伤感悲鸣，更是唱得人肝肠寸断、涕泪横飞。河北人最爱的两大剧种是河北梆子、评剧，其腔调旋律风格可说是一个阳刚一个阴柔。阳刚的河北梆子唱腔“悲壮”，而阴柔的评剧唱腔“悲凉”——都离不开“悲”字。评剧名角白玉霜、小白玉霜，更是擅长哭戏。

这些艺术作品，其实是河北人内心的折射：凄苦、苍凉、悲壮、辛酸……我也爱听家乡的戏，听着听着，就默默地有一份疑惑：为什么我们河北人总是有这么多“悲”？总是有这么多“苦”？这“悲苦”是怎么产生的呢？

很多人从“慷慨悲歌”中读出了豪气，却没有注意那个“悲”字，其实，自古以来，这里的人身上总是充满着悲情。河北历代不乏帝王将相和英雄豪杰，但多是忍辱负重之人，命运悲惨者居多。比如赵武灵王锐意改革，实行胡服骑射，但晚年居然被囚禁于沙丘，活活饿死；秦代河北人赵佗受命南下开发岭南，堪称历史上第一位“南下干部”，那种苦非常人所能承受；三国蜀汉先主刘备，成就大业之前，颠沛流离，隐忍落魄，开创帝业不久就撒手人寰；西晋末年的河北人祖逖、刘琨半夜闻鸡拔剑起舞，后来从军报国，却都郁郁不得志，忧愤而死。

隔着茫茫岁月回望历史烟尘，河北人的命运仿佛是冀中平原上随处可见的野菜马齿苋，什么环境下都能舒展翠绿的叶，蔓延鲜红的茎，绽开洁白的花，耐热、耐旱、耐涝，清热解毒，散血消肿，而且还可以走上餐桌包饺子、蒸包子、拌凉菜。可是，无论人们说过多少赞美的好话，写过多少优美的赞歌，它自己总是带着那么一缕淡淡的寒酸辛苦的味道，让人一想起来，就平添许多凄楚和悲怆。

河北人之所以悲情，我觉得最大的原因是他们性格太过刚直。古语云：“嶢嶢者易缺，皎皎者易污。”品行高洁的人，最容易受到污损；性情刚直的人，往往容易横遭奇祸。透明、坦率、坚贞的河北人，虽然嘴上不较真，但心里少不了哀痛的情结。

河北人虽命运苦楚，但不事张扬，不喜抱怨。戏如人生。有苦也不说，老实的河北人直往肚子里吞。他们真的堪称中国最悲情的群体。

北京建都后，河北人成了“沉默的大多数”

放眼元代以前，河北豪杰辈出、人才灿如星河。随着元明清三代均以北京为都城，再伴着天津作为港口城市逐渐崛起，“河北人”的星光日益暗淡。长期生活在天子脚下，潜移默化中，曾经个性鲜明、充满血性的河北人，性格中慢慢多了一些顺从、精明、平庸。

台湾中国文化大学出版的一套中国历代名人分布图显示，北京建都前后那段时间，是河北人声名的明显分水岭——唐宋两朝，河北名人分布密集，元代河北名人数量开始下降，至明清就更加稀少。随着各路精英进入北京，曾经风光无限的河北人，渐渐失去了曾经拥有的话语权。

不过，河北人长期积淀的慷慨悲歌情怀并未消失，它以更内敛的方式压在河北人心底。今天的河北人，不像塞北人那么高声大嗓，不像江南人那样清秀精明，不像山西人那样生意灵通，不像山东人那样儒风荡漾。不过，心中那种忠义之气、信诺之风，似乎变得比过去更加浓烈了。

如今说起河北，公众津津乐道的是避暑山庄，是北戴河海滨，是巍巍太行山，是长城山海关，是钢都唐山……可是，大家的关注只停留在河北的“物”，没有了解河北的“人”，更少有人关注河北人的委屈。

面对显耀的北京人、精明的天津人，河北人成了“沉默的大多数”，但正是这个沉默的群体，为京津的繁荣默默奉献着，他们的牺牲和服务、责任和担当，大多被淡忘于公众视野之外，乏人关注。

虽然以地域为视角来认识人并不全面，也不客观，但是对于每一个人来说，出生的那片土地仍然是根基，是家园。地域和人之间的关系，将一直是我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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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丨高昌

绘图丨孟凡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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