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谈|树 人

这个世界时不时地就会有人莫名的消失,就像一滴水遁迹于汪洋,就像一棵树消失于森林……


奇谈|树 人


树人的本名叫丁建树。第一次见面时,他说,你就叫我树人好了。于是,我就叫他树人。他本来只是我的一个采访对象,后来因为彼此有不少共同语言,于是就成了朋友。树人说,在这个城市,能有一个记者朋友,挺好的。

树人是一名卡车司机,一米六五的个子,面色黧黑,皮肤粗糙,虽然不到三十岁,但看上去就像五十岁的大叔。当年,树人高中没读完,就因为家里太穷,不得不跑出来打工谋生。他喜欢读尼采和叔本华。他曾说,如果他当年参加高考,肯定不是北大就是清华。但命运没有如果。他现在是个卡车司机。风里来雨里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据说有三百六十天在跑货运。没办法,他得赚钱养家。他有妻子,还有一个八岁的儿子和一个五岁的女儿。像绝大多数外来务工人员一样,他们在这个城市临近郊区的一个城中村里租了个一室一厅的房子,卫生间和另外三个租户公用。有一次,他鼻青脸肿的出现在我面前。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苦着脸笑了笑说,倒霉催的。我一头雾水。他说,前阵子有一天,隔壁的女人用卫生间时没锁门,他没仔细就进去了,结果把人家“看”了。那女人不依不饶,非让他赔偿精神损失费。他问赔多少,女人说至少一千。他说,“看”一下就要一千,那我也让你“看”。说着就要脱裤子,结果女人一个耳刮子打过来,骂他流氓。他刚要骂你才是流氓,女人的男人就从屋子里冲了出来,手上还提了把菜刀。男人举着菜刀就要过来剁他。其实那男人瘦的就跟一只猴儿似的,如果手上没刀,树人说他一脚就能把那孙子踹趴下。但对方手上举着刀,树人只能认怂。树人不想把事儿闹大,只好躲在洗手间里喊,我赔,赔你老婆就是了!

树人赔了一千块。树人是个老实人,人家说一千,他也没还价。那天他老婆刚好不在家,带着孩子回娘家了。但这事儿回头还是让他老婆知道了。老婆没有骂他,只是叹了口气,说,不带这么欺负人的。树人说,他怎么也没想到老婆其实一直在瞄报复的机会。没过几天,他听见卫生间那边传来老婆的哭喊声。他当时正在床上补觉,直觉告诉他,出事儿了。他当即从床上跳下来,本能地抄了把菜刀就冲了出去。果然,老婆就在洗手间门口,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拽着瘦猴。瘦猴的表情看上去惊恐无比。树人老婆说,我老公看你老婆,你们让他赔了一千,现在你也看了我,你得把一千还回来。

这时,瘦猴的老婆也蹦了出来,她大概正在洗头,一手举着湿漉漉的头发,一手叉着腰,一脸的皮笑肉不笑:就你那条件,值一千吗?一千的价,那也得看是谁……

瘦猴老婆的话像刀子一样,树人老婆脸都白了,气得浑身直哆嗦。树人火冒三丈地冲过去,恨不得一刀把那臭娘们给剐了。但他没敢。他承认那娘们浑身上下都有股狐狸的骚劲,他有点怵。他绕开了那个骚娘们,一把揪住瘦猴的衣领,斜着脸冲自己婆娘呵斥了一声:提上裤子给我滚回去。

树人婆娘把裤子一提,捂着脸就回了屋。

树人将瘦猴一把摁到墙边,拿刀抵着他脖子问:说,赔多少?

瘦猴哆哆嗦嗦瞟了瞟他老婆。

赔啥?一毛钱没有!骚娘们在一旁冷笑。

树人气得肺都炸了,刚要发作,那女人一步三摇地走了过来,眼波浪浪地问,摸摸你的良心,你老婆有我好看吗?说罢,突然将胸口的衣服一扯,露出一片牛奶白。树人眼睛都直了,一股热浪直往脑门子上蹿,舌头紧梆梆的堵在喉咙口,半个字儿也吐不出。

女人随即头发一甩,脸色一变,冷冷地抛了一句,两清了。

树人愣愣地杵在原地,等回过神时,女人和瘦猴都没影儿了。

那天,树人一个人跑到巷角的小吃店要了一盘咸菜炒猪大肠,闷头闷脑灌了自己三瓶啤酒。他就是觉得心里堵得慌。憋着一股气,没处撒。吃完酒,树人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不成想出了店门没几步,就被路边的石头绊了一跤。

我以为他的鼻青脸肿是被人打的,结果是摔的。

还不如被人打。树人咧着嘴苦笑。

你老婆呢?我问。

他叹了一声。带着孩子回老家了,说要跟我离婚。

这事儿闹得确实够尴尬的,你啊,回头劝劝嫂子,离婚不至于吧。

树人没说话,他咽了口唾沫,用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我可能有病。树人眨巴了下眼睛,有点难为情地说。

什么病?我皱了皱眉头。

唉,说出来可能你都不信。

不是什么治不好的病吧?我试探着问道。

说不清楚,说实话,这个病我都没跟人说过……

赶紧说吧,到底啥病?

树人没说话,而是撸起胳膊,亮出肘关节。

我看到他的肘关节部位耷拉着几根长须,我揉了揉眼睛,凑上去仔细看,不是毛发,是根须。如同植物的根须一样。他左右胳膊的肘关节都有这玩意儿。不仅如此,他的脚底板也有。而且,更加浓密。

这几天,我一直有个念头,树人说,我想找个安静的地儿把自己种上,就像一棵树一样种在地里。

别说疯话,这估计是什么皮肤病,得治。再说了,你老婆呢,你孩子呢?你不管他们了吗?我安慰道。

这些年,我早出晚归的跑货运,天南地北陀螺转,就没有一刻工夫属于自己。有时候高速超载被交警逮到,又要罚款,又要扣车,连死的心都有。可没办法,再难的坎儿,我都得熬过去,男人嘛,活着哪能那么轻松。可后来,我发现我再怎么努力地熬,也熬不出我想要的样子。我不光自己活得毫无尊严,我连带着自己的老婆孩子也活得没尊严。我突然觉得自己深陷在一口井中,只能眼巴巴地仰着脖子,却永远爬不出井口。有时候开着车在高速上跑,觉得我特像一只不能控制自己的轮子。我想停下来,可就是踩不住刹车,对,刹车坏了,车轮只能疯狂地向前冲,明知道接下去就要车毁人亡,但你就是刹不住轮子,那种骨子里的绝望,时时刻刻缠着你,让你每分每秒都在心惊胆战中活着……也许,变成一棵树,扎根不动,再也不要跑,是我最好的归宿。

树人跟我嘚啵嘚啵说了许多。他从未这么健谈。有那么一刹那,他看上去简直就像一个罗里吧嗦的哲学家。只有哲学家,才会对命运如此悲观。但我关心的并不是这个。

我问:你有没有吃过什么?

什么?他没听明白。

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吃过什么不对的东西,否则该怎么解释你身上长根须呢?

我没吃过什么。我不记得了,也许,我吃过什么吧。但这有什么意义呢?

痛吗?痒吗?身上长出这种东西,怕是很难受吧。我表示同情。

没有,不痛不痒,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它们是活着的——我的意思是,它们有自己的意识,它们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就像我不能控制自己的生活一样,我也控制不了它们。起初,我曾尝试过将它们剪除,但没用,只消一个晚上,它们就又长了出来。

也许,这只是一种特殊的生理现象,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建议道,你该去找一下皮肤科专家,也许他们能解开秘密。当然,你可能会成为很稀罕的科研对象。毕竟,人的身上长出根须,这也是一种奇迹嘛。

树人不屑地哼了一声,说,他们会把我麻醉,然后拿各种仪器观察我的身体。也许,我会被弄死,然后泡在福尔马林液里,以一个标本的形式被展览在人体博物馆。如果这就是我的结局,我还不如像现在这么浑浑噩噩地活下去。

树人说,我身上长根须的事,你不要报道出去。这是个秘密,你得替我守着。说实话,让一个记者守一个极富新闻价值的秘密,确实是一种折磨,但我相信你能做到。

我当然不能辜负树人的信任,所以,这个秘密我一直替他守着。我只是有点担心他的身体状况。

大概一个月后,树人又来找我。虽然已是八月末,但天气依然很热。树人过来时,却穿着一件宽松的长袖衫和一条肥胖的长裤。不合时宜的着装,让他看上去就像一只鬼鬼祟祟的怪物。

他一进门,就当着我的面把长袖衫脱下来,只见两只胳膊的肘关节已经长出手指粗的树根了,临近关节的树根上还冒出来很多嫩叶,绿中掺着一丝紫色的叶子,让树人看上去真的像是一棵树。

树人说,我必须要做个了断了。

我心中一怔,连忙劝说,别做傻事,这个病应该可以治……也许,你只是感染了一种孢子,就像虫草那种,你明白吗?它寄生在你的身体里,现在生根发芽。你最好还是去医院做个全身CT,看看大脑有没有受到感染……

我觉得我现在挺好的,树人一脸轻松地说,其实做一棵树有什么不好呢?我只是不知道自己是一棵什么树,最好能变成一棵苹果树,我儿子最喜欢吃苹果了。不行,一半是苹果树,一半是桃子树,我女儿喜欢吃桃子……不过我老婆挺喜欢吃石榴的,也许,我还能留一个枝丫结石榴。

树人的云淡风轻,令我震惊。他一本正经地幻想着。当然,这已经不是幻想,而是活生生的写实了。他的的确确变成了一棵树,或者说,正在朝一棵树的方向无可挽回地演变。

我真的很想帮帮他,但我无能为力。

树人说,我已经找到一个地儿了,你能陪我去吗?我需要你的协助。

我不明就里,但既然树人这么说,我也只能点头。树人没有什么其他朋友,在这个城市,我是他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树人开着他的面包车,带着我一路风驰电掣。一个多小时后,我们来到市郊一座荒山。这座山草木葱茏,海拔近千米。因为这里的山泉是整个城市饮用水的源头,所以没有被开发成风景区,尚属于难得的原生状态。

我们把车停在山脚下。树人背着一只包,我紧随其后。一路上,我和树人很少说话。冥冥中,我能感觉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我本想打退堂鼓。但一看到树人的背影,便又打消了念头。我看到树人的肩膀上不知何时已伸出了两根筷子般粗细的树枝。靠左肩的枝丫上已经长出了好几片修长的叶子。绿油油的,像一只只绿色的眼睛。这些叶子在风中长势极快,没多久就葱茏成荫了。当我们爬到半山腰时,树人的脑袋上也伸出了一根枝丫。我很担心他能不能熬到最后。他体内的根须莫非是因为见到了自然世界,已经迫不及待要破茧而出了?

正兀自揣测,树人突然回头冲我灿然一笑。不,是他咧开的嘴巴,已经长出了一簇白莹莹的花。很快就要到了。他含糊不清地对我说了一句。嘴里“衔”着一簇花,这让他看上去诡异至极。

继续走了十几分钟,在靠近山顶的一处杂木林里,树人停了下来,他站在一块空地上,说,就是这地儿了。他放下包,从包里掏出一把折叠工兵铲。二话不说,开始挖坑。这时候的他已经浑身枝繁叶茂了。他的脸也淹没在一片绿叶下。他挥动铲子时,已经很吃力。我说,我帮你挖吧。他说,不用,我自己来。声音已经很遥远,就像风穿梭于树叶时发出的簌簌细语。听上去,声音并没有一丝凄凉,反倒有种莫名的喜悦。

很快,三尺见深的坑挖好了。

树人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他挥动枝叶,示意我上前。

我凑过去,听见枝叶深处传来一个模糊的声音:帮我填土吧。

我迟疑了一下,心情复杂地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老朋友。他已经完全没有人的模样了。他的身体已经全部掩盖在浓密的枝叶下。已经有蝴蝶飞来,栖落在他头顶的枝丫上,那里正盛开着几多璀璨的花朵。白的,粉的,红的。看上去,真的像苹果花,桃花,石榴花……

我轻轻地扬起一锹土。树人的身体幸福地打了个颤。我好像听到了一阵歌声,没错,正是树人的歌声。悠悠的歌声在树叶与树叶的缝隙之间翩然滑落又扬起,那一节节舒放自如的音律,是那么的从容,那么的潇洒。我仿佛看到树人的灵魂正在风中自由飞扬。

我不再犹豫。我很快把坑填好。树人的根须终于稳稳当当地伸进了大地的纵深处。他终于回家了。

我从树人的背包里翻出几瓶矿泉水。这应该是他早就准备好的。我把这些水统统倒在树人的根部。我好像听到咕咚咕咚狂饮的声音。再见了,朋友。这是树人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这句话,树人就正式地变成了一棵树。作为一棵树的树人,从今往后,就要开始餐风饮露的生活了。我祝他幸福平安。

我恍惚如梦地下了山。在下山的路上,我突然生出一份恐惧,如果有人发现树人的失踪,并且追查到我的身上,我又该如何跟警察解释。

就算我解释了,他们会相信吗?

我非常后悔没有把树人最后的时刻录下来,至少万一警察找到我时,我还可以洗脱自己的嫌疑。

树人化树,一了百了。可身为人类,我还得继续面对人间的各种规则。如此看来,树人的归宿,还真是令人嫉妒啊!

展开阅读全文

页面更新:2024-03-31

标签:长出   肘关节   根须   枝丫   奇谈   菜刀   枝叶   美文   身上   身体   声音   眼睛   老婆   秘密   孩子   朋友   女人

1 2 3 4 5

上滑加载更多 ↓
推荐阅读:
友情链接:
更多:

本站资料均由网友自行发布提供,仅用于学习交流。如有版权问题,请与我联系,QQ:4156828  

© CopyRight 2020-2024 All Rights Reserved. Powered By 71396.com 闽ICP备11008920号-4
闽公网安备35020302034903号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