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注凝望一片天空，和专注地爬过一张脸庞，都是一份美好的际遇

我的山水记忆

家乡有山，有水，但山不高，水也不宽。山不高，却松林莽莽，连绵不绝；水不宽，却沟渠纵横，星罗棋布。山上有柴，水中有鱼，曾经很长一段时期，乡民们都是靠山吃山，依水吃水。虽难说富饶，却也温饱有余。家乡的一方水土，就这样默默地滋养着一代又一代只求丰衣足食的乡民。

对我来说，爬山涉水，曾一度是我儿时最大的乐趣。

大人上山砍柴，我便随着一道跟去。大人们挥汗如雨地割草砍柴，我呢，就跟村里的小伙伴们跑到松林里寻山果，掏鸟窝。那时候，山里有豺，有狼，还有各种各样的毒蛇。但我们无所畏惧。我们肆无忌惮地爬树，钻荆棘丛。衣服被刺藤划破，手和脸被草叶割伤，都阻挡不了我们对未知领域的好奇和冒险之心。当然，等大人忙好手头的活儿，开始关注我们时，到底还是免不了一顿扫帚。

挨打，那是家常便饭。乡里哪个男孩子不是吃着“竹笋炒肉”长大的？我们皮粗肉糙，我们野性难驯，我们就像春天的野草夏日的禾苗噌噌噌地疯长。哪里像现在的孩子，一个个细皮嫩肉，软糯的跟鸡蛋白似的，一捏就破。说实话，我们这一代人真的很感激年幼时的乡土岁月。厚实，沉稳，朴素，坚忍。这些都是乡土赐予我们的生存属性。有了这样的属性，我们在最刺骨的风中，也能开怀大笑；我们在最冰冷的雨中，也能信步闲庭。

山环水绕的村居环境，让我们在很小的时候就树立了努力向上爬、向外冲的恒心和决心。我们必须仰着脖子方能看到更高远的天空。仰望，是我们最安逸的游戏。我们可以随便躺在哪块草地上，一边嚼着甜丝丝的草根儿，一边凝望湛蓝如水的天空。闭上眼，脑海里至今仍有白云匆匆赶路的影像袭来。但并不慌张，只有从容和惬意。每次读到王维的那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我都会打心底里露出会心的笑容。这不是装腔作势，而是真真切切地体会到那份活着的优雅。

想不到，成年人梦寐以求的这种优雅，竟是我们年幼时早就经历和体验过的。只是那时我们还小，并不觉得这种优雅有多么珍贵。我们只需仰面躺在草地上，什么也不用去想，只消尽情地跟天上的白云眉来眼去心语交流即可。偶尔会有只迷路的蚂蚁爬到脸上，没关系，让它爬过去好了。从左脸颊爬到鼻梁，再从鼻梁爬到右脸颊。只要不爬到嘴里，就不去干扰它。毕竟，

专注地凝望一片天空，和专注地爬过一张脸庞，都是一份美好的际遇。此时此刻，我和一只蚂蚁的生命姿态，都是优雅的，也是平等的。

当然还有水。怎么能少了水呢。像我们这样的乡里孩子，都是水里泡大的。只要不是冬天，我们都会泡在水里。尤其是夏天。乡里有很多水塘。有的水塘深，有的水塘浅。虽然大人们都警告我们，水里有水猴子，但我们还是会往水里面跳。扎猛子，摸螺蛳，踩莲藕，捉鱼虾……无所不为。

直到有一天，村里有户人家的孩子被水淹死了。那家人撕裂苍穹的哭声至今犹在耳畔。尖利的哭喊声仿佛一把剪刀，将我懵懂无知的童年脐带猛不丁地一下剪断。水，波光粼粼恍若梦幻的水，突然间变得面目狰狞起来。那里面，仿佛真的潜伏着一只不怀好意随时噬人的水猴子。为此，我至今对水仍有着本能的畏惧。

有畏惧终归是好的。放肆之余的谨慎，也是一份智慧。人最大的无知，就是无所畏惧。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其实是最可怕的。没有敬畏，自然也就没有向善的信仰。没有向善信仰的人，都是地狱恶魔的化身。

都说大善若水。这只是哲人一厢情愿的说法。水能活人，亦能杀人。说到底，取决于我们怎么跟水打交道。命运其实一直都掌握在我们自己手心里。包括向善，还是向恶。其实都是我们自己的决定。

感谢年少时所经历的那些山水记忆，这些年来，我一直深怀敬畏地行走在人生路上。山，教会了我永不言弃；水，教会了我适可而止。这是一个物欲汹涌的时代，欲望犹如虎视鹰瞵，环伺周遭。更多的人都在争先恐后往血口里钻。但对我来说，我只需优雅地走稳属于自己的路，便是最大的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