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寓湘梦——曾遇女士自述

《沪寓湘梦》

——曾遇(中国书画耆宿，海派书画先驱曾熙的侄孙女)自述

(文字整理 云鹤在野)

前言一

清末民初时，有许多湖南籍人士客居上海，开一代风气之先。名重一时的有晚清上海道台聂缉椝，两广督军谭延闿，中国书画耆宿曾熙等。本文由曾熙侄孙女曾遇回忆自述，记录了上述聂、谭、曾氏族群人士的亲友和后人当时在沪的生活状况和习俗风貌。从侧面形象地反映了上海城市“ 海纳百川 ”精神的历史传承。

前言二(口述人)

曾遇(网名，我爱蓝天)，女，1939年~，湖南衡阳人，出身书香门第。叔祖曾熙，书法大家。父亲曾滋霖，上海文史馆馆员，收藏、鉴定古玩书画专家。

本人大专文化，上海电真空器件研究所退休。

退休后1999年进入老年大学、老龄大学、普陀区老干部大学学习书法、国画、文学。

有十篇小文、十幅钢笔画刊登在新民晚报夜光杯版。先后被《老年文艺》杂志、新普陀报转刊。

上海颜文樑艺术研究会会员。

我很怀念我的童年和那些前辈们，他们都是湖南人，很有人情味，往事只能低首慢慢回味，它一直留在心灵深处……

开国大典时，天安门城楼上站在毛主席身边一位矮小个子白胡子的老人，是陈叔通先生，全国政协副主席，民主人士。我父亲(曾滋霖)称他为陈老伯，老人家与我叔祖爷爷(曾熙)是清朝末代同科翰林。

清亡后，陈叔通先生参加孙中山的辛亥革命，而我叔祖曾熙，系前清遗老，远离政治，在湖南办书院。民国时期，移居上海，成了书法大家，卖字为生。他的关门弟子，是张大千。1938年叔祖在上海去世，张大千扶灵去湖南衡阳并守灵。

陈叔通老先生戴眼镜，白大胡子，身穿蓝灰色的中山装。我小时候看到的陈爷爷是身穿淡蓝色长衫，白大胡子，小个子，很精干的一位老人，常常一清早来到慈惠南里(为英籍犹太人哈同产业，现延安中路930弄)的我家，叫佣人来喊我父亲起床，一进门，大声说道，“天已大亮了，还睡懒觉，昨天应酬打牌啦?”他老人家，精气神十足地来看“字画”。

家父，曾滋霖，政法学院毕业。约30岁时，在湖南省都督府，担任谭延闿的秘书。后放任到湖北，汉口税务局局长。上海沦陷时，赋闲为寓公，以鉴别文物来维持生计。我母亲19岁时就离乡背井跟随父亲告别湖南老家，多年来几经风雨飘泊，几度坎坷碾转，最后来到上海定居。

我父亲是鉴定古玩字画的收藏家，旧时，在沪上书画界颇有名气，圈内人都尊称他为二老板，因为他结交的都是达官贵人及书画家等人物。解放后，经陈叔通老先生力荐，成为上海第一届文史馆员，薪水为65元，是陈毅市长颁发的聘书。

家父1959年去世，因家母是家庭妇女，每月享受文史馆生活津贴直至她去世。

我一直想写关于陈叔通老先生的事迹，解放前夕，他曾被国民党逮捕，家父带我这小不点儿去他小沙渡路(现西康路)的寓所打听消息。

陈老的兄长陈汉弟也是一名书画家，他在茂名路昇平街有幢石库门房子，他去世后，他的如夫人身体羸弱多病，一人住这么大一幢房子很失落，分租给我的一位远房本家，以租金贴补家用。

小时候，我常去昇平街串门，看望楼上的陈家老奶奶，她当时年约近60岁，有风湿病，腿脚走路不便，但是仪态端庄，眉目之间顾盼生辉，一见便知当年是位标致的美人。说话轻声细语，一口湖南长沙话(相当江南绵糯的苏州话)非常好听。她很喜欢小孩，因此我常到她屋里去玩，陈老奶奶总是给我好吃的零食如酥糖、小糕点等。这是我童年时对陈叔通老先生及他的家庭一些琐碎的记忆。

我父亲当年结交了许多达官贵人世家子弟的朋友。

如谭延闿儿子谭仲飞(谭光)，谭光（1902～1977），字仲辉，号重非，湖南茶陵人。实为谭延闿四弟谭恩闿之子，九岁失怙由伯父谭延闿抚孤成长。

1923年谭延闿随孙中山在粤参加革命，1924年北伐开始，谭延闿任国民革命军第二军军长，谭光任军部中校秘书担任德语翻译工作。历任中央银行秘书处秘书、副处长、处长（孔祥熙私人秘书），国民参政会参政员，四川省银行常务董事，湖南省银行常务董事，中央银行行长等职。人极为潇洒，戴了副金丝边眼镜，西装毕挺，与那些穿长袍，戴西瓜帽的老夫子相比，他真是风流才子！很喜爱艺术品，更有趣的是养了一只绿毛乌龟，在玻璃缸里悠哉悠哉。

我曾去过谭光的公馆，一半是菜园，一半是花园，座落在拉都路(现襄阳南路)，后来他把公馆卖了。他的原配夫人告他是重婚罪，是宋庆龄出面保他旳。解放后，谭光在苏州养老，为苏州文史馆馆员。

我到过电影演员、导演刘琼家作客，他是湖南人，住在南京西路陕西路上的沧州别墅。刘琼父亲是军阀，刘琼原名刘伯瑤，曾为黃埔军校学员，后来他从军校失踪了，刘父派手下寻找其下落。手下来到了大上海，看到街上张贴着刘琼与严斐为主角的电影大海报。(刘伯瑶改名为刘琼)，惊叹，完了，追不回来了！

追找刘琼的那位手下是首孙三(首痞子)，是小军阀，也是我父亲好友，解放后，他算开明士绅，从湖南家乡來上海定居养老。

我小时候见到过欧阳予倩，他也是湖南人，他的妹妹是我干妈，父亲常带我去他府上，大约六七岁吧，我和他们全家都合影过。

小时候见过最多的还是聂伯伯(聂少萱，晚清上海道台聂缉椝后人)。聶少萓为庶出，聶家老太（曾国藩满女曾纪芬)生了七个，小妾(聂少萱生母)生了四个，一共十一个孩子。后来聂家人称聶少萱为十一叔。

聂家最有出息的是聂云台，曾当选为上海总商会会长。宋家意欲把宋美龄嫁给他，聶云台婉拒，因他已皈依佛门，是在家居士。

我童年记忆中最深的是聂少萱伯伯，他在我父亲生病时带我去听评弹，还送了一条厚厚旳羊毛围巾给我。

我父亲朋友中，还有德国籍犹太人韩布雷.汉斯。是长城铅笔厂张纪言伯伯介绍旳。张曾留学德国，回沪办了长城铅笔厂，是开明的爱国实业家。

我记得那是日本人投降之后的某天下午，张纪言伯伯和韩布雷. 汉斯偕太太雷文秀，驱车来到我们延安路慈惠南里的老家。韩布雷. 汉斯中等个，白皮肤，蓝眼睛，黄头发，脸色白里透红，面带微笑，说着一口半生不熟的中文，彬彬有礼，一派绅士风度。太太雷文秀是湖南人，人很漂亮，也很爽朗热情，讲一口湖南国语。见到我母亲，亲切地说起家乡事，俩人它乡遇知音，越谈越投缘，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雷阿姨是郴州人，我母亲是衡阳人，母亲年长她一岁，就此认了同乡干姐妹。我称她为雷阿姨，称韩布雷. 汉斯为韩伯伯。当时他们住在大西路(现延安西路)英国兵营的木板房里。

雷阿姨的前夫是国民党空军驾驶员，二战空难时为国捐躯，雷阿姨没有子女，上海也没亲人，更没工作，全靠丈夫微薄的抚恤金来维持生活， 日子过的很艰辛。 在一次偶然的社交聚会上，邂逅认识了韩布雷. 汉斯，在空军同事太太们热心牵线撮合下，雷阿姨和韩布雷. 汉斯终于走进了婚姻的殿堂。韩布雷.汉斯在上海工务局供职，证婚人是当时工务局局长赵祖康先生。

战前，韩布雷. 汉斯曾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汉堡大学，中国留德学生十分欣赏他的人品和才干，帮助他在上海工务局谋差。战后，韩布雷. 汉斯留在上海，感恩戴德地勤奋工作，直到解放。 新中国成立后，韩布雷. 汉斯在上海市政府工作，是桥梁工程师、专家。他的证婚人，当年工务局的老上级， 赵祖康先生出任了上海市副市长。

文革初期，韩布雷. 汉斯靠边站，无所事事，因为他是外国人，没被隔离关牛棚。但他终日恍恐不安，内疚不已。那些过去曾经帮助过他的同学，现在都弄得家破人亡，命运极其悲惨。

适逢东德代表团来中国上海访问，韩布雷. 汉斯要求回国，雷阿姨也随之去了德国。我还记的当时雷阿姨哭了，哭的很伤心，韩布雷. 汉斯也依依不舍的含泪和我们全家告别。

父亲一批老学究朋友，喜欢玩挖花，(一种中式纸牌)，银行一批年轻的朋友，喜欢打沙蟹。他们都喜欢吃我家扬州厨子做的淮扬菜，我母亲有时也会下厨帮忙，做湖南菜。这帮银行朋友嘴很甜，夸奖说曾太太做的菜是外面吃不到的。呵呵！父亲听了特别高兴！

湖南人称妻子为“堂客”，父亲尊称母亲为“魏佳佬”。母亲姓魏，名佳芻(佳芻是一根美丽的草)，父亲这样称呼母亲，其实是赞美她贤妻良母的品德。

那些达官贵人们，当时他们有的坐汽车來，也有坐三轮车来，敌伪时期，我记得坐黄包车来的人较多，都是请我父亲看字画的，所以家里应酬也多。

位于延安中路的慈惠南里，我家有二间大房间，一间客厅，一个大天井。客人前门來的多。

我一直想写家史的回忆录，像《城南旧事》那样，以小孩的眼睛观察大人。

我老伴去世时，九九网友徐家德看到我家的照相本，惊叹地说，你要写一些家史呀。我说我不会写，徐说，我们合作，你说我写。

遇到九九网友朱亚夫，他也说，你可写写回忆录呀。

老翻译家吳钧陶先生也常常鼓励说，有空时写一点，记录下历史的回忆。

有位"海边老人″网友，和一位宁波的网友鼓励我去学写作，这样可以走出丧失亲人的阴影。由此，我有缘在老年大学写作班结识了新民晚报编辑、记者曹正文。

后因外出就医不幸跌倒，落下腿伤，不良于行，又有多种老年病缠身，因此再也没心思动笔了。

我真的很懒，已没有以前那样的兴趣要动笔写文的念头了。今天要借此交流的机会，向你小老弟一吐为快！也算写过一篇回忆录文章啦。

今天午睡时间长了，近三个多小时，精力太充沛了，所以聊了这么多陈年烂谷子的往事。好了，晚安！

《沪寓湘梦》附录(图片由口述人曾遇提供)

图1

曾熙(1861-1930)，口述人曾遇叔祖，湖南衡阳人。字季子，又字嗣元，更字子缉，号俟园，晚年自号农髯。书法家、画家、教育家，海派书画领军人物。

图2

曾滋霖，口述人曾遇父亲，古玩字画鉴定收藏家，上海市第一届文史馆馆员。

图3

口述人曾遇幼时与父亲曾滋霖(坐者)母亲魏佳芻(站立者)合影。

图4

口述人曾遇幼年照片。

图5

陈叔通（1876年—1966年），名敬第，中国政治活动家，爱国民主人士，浙江杭州人。清末翰林。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任中央人民政府委员，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政协全国委员会副主席，中华全国工商联合会第一、二、三届主任委员。

图6

聂缉椝，晚清上海道台，曾国藩小女婿。

图7

聂缉椝家人合影，中坐者为聂夫人曾纪芬(曾国藩小女)，后中间最高者为聂家庶出的第十一子聂少萱(聂家称十一叔)。

图8

谭延闿，晚清两广督军，北伐时任国民革命军第二军军长。

图9

中国画院举办《曾熙遗墨展》，大部份作品是口述人曾遇侄子曾迎三在日本留学时，日本友人获悉其是曾煦后人后赠予的。图左一为湖南省文化局代表，左二为口述人曾遇，时年55，右一为曾遇夫君。

图10

曾迎三，口述人曾遇侄子，曾熙曾孙，收藏家，曾熙研究学者。

图11

口述人曾遇刊发在报刊杂志上的钢笔画作品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