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桥.杨老师和她的丈夫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只有五岁。那一年,妹妹三岁,妈妈又生了弟弟,那时候没有幼儿园,我像个小大人似的跟着老师姐姐去学校上一年级。

那一年,她刚三十岁,在学校的开学典礼上,坐在一排女老师中间。上穿着鸭蛋绿色的确良衬衣,下穿黑色的凡尔丁裤子,脚上穿着玻璃丝袜子,蹬着一双黑色的方口皮鞋,两条黑油油的大辫子,顺着后脑勺一直垂到后背的衬衣边上。她皮肤白皙,目光秀美,圆满的脸皮像个水蜜桃,白中带着淡淡的粉色,说话时柔声细语的声音甜丝丝的,笑眯眯的神情散发着菩萨一样与众不同的气息,在人堆中鹤立鸡群,所到之处如同阳光普照。日子过去了很长时间,我依旧被她那两条齐腰的长辫深深地吸引,就依样学样,用玉米须编了长长的辫子绑在头发上。

她是学校的杨老师。

夜桥.杨老师和她的丈夫


长大后,我嫁给了她儿子。有时候会不由自主的寻思,如果说姻缘是天定的缘分,那我与他的交集,也应该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

杨老师是学校唯一上过大学的女老师,她的丈夫是她的同学,也是管理学校的大队书记。当年他们一起在武汉钢铁学校求学时认识,还没有毕业,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俩人就一起回到了家乡,丈夫进了大队领导班子主抓学校教育,妻子成了光荣的民办教师教书育人,夫妻二人携手并肩,成了建设新农村的带头人。

那时候,在世世代代都生活在农村的乡亲们眼里,杨老师就像是天上的星星一样,神秘灿烂又遥不可及。她是我整个少年时代的梦中情人,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初中毕业的时候,我真的就长成了一头直垂腰际的头发,我也像她那样,在脑后编了两条辫子,跑步的时候,发梢总是在我的屁股上面随着脚步的节奏弹跳。很多年以后的同学会上,曾暗恋我的同学戏笑着说,他在我身后跑步,每天都经受着大辫子的诱惑。心理学上有头发是人的第三性征之说,琢磨着也有道理。

有一段时间,好像很久没有见到杨老师,后来听说,杨老师的丈夫成了"三种人",被免去了大队书记的职务,杨老师也受到牵连,不允许再当老师,回到生产队种田去了。

墙倒众人推,上面在调查杨老师丈夫的时候,妇女队长带着一群女人,集体向工作组举报,大队书记有男女作风问题,曾经在某时某刻某地摸过她的脸蛋,拧过她的大腿,言之凿凿,声泪俱下。据说,一向温文尔雅的杨老师,此时此刻一扫平日斯文,一手掐腰一手指点着领头的妇女队长:“你,还有你们,过来跟我比比,看看谁比我强?!也不撒泡尿照照,他会搔扰你们!"一句话,把一群女人羞得无地自容,掩面而逃。

在经历过停职、反省、隔离、审察后,杨老师的丈夫成了平头百姓老农民,又一次同妻子一起回到家乡,并肩作战在自己家的责任田里。

杨老师的家在一个叫作叶桥的村子里,村子周围有一条小河环绕,河面一年四季变换着不同的颜色,像是一幅活着的图画。

夜桥.杨老师和她的丈夫


春天来了,小河边的柳树长出了嫩绿的新叶,风一吹,柳枝随风摆动,小朋友们一边吹着用柳条拧制的柳笛,一边指着“不知细叶谁裁出, 二月春风似剪刀 ”的课文哈哈大笑:原来《咏柳》就是从这里来的。

夏天的时候,河里开满了荷花,大片大片的荷叶挤得紧紧密密的,看不到河里有水,严严实实地把河面覆盖成一条平地,好像荷花不是开在水里,而是长在了土地上。莲蓬是小孩子的最爱,总会趁大人不防备的时候偷偷跳进水里采摘,岸边浅水处的荷花荷叶总是被踩踏得一片狼藉。每年放完暑假开学,也总是有同学没来上学,尽管老师不吭声,也有胆量大的同学低着头小声嘀咕:掉河里淹死了……目不斜视神情古怪,仿佛悲伤中夹带着幸灾乐祸。但这个也不妨碍他们依然在秋天的时候继续下河。

夜桥.杨老师和她的丈夫


秋天的河里,菱角熟了,莲藕也长老了,成群的鸭子在河面上游着,水下的淤泥里不只有莲藕,还有巴掌大的河蚌,秋雨连绵的时候,河水会上涨,泥鳅和小鱼也会跳出来,多么丰美的口福呀!闭上眼睛想想都直流口水,淹死了算个啥!总是比馋死了好吧?于是大人小孩不分老幼,齐刷刷脱掉长裤跳进水里,脚踩手摸,手脚并用,圆的是河蚌,长的莲藕,一阵雀跃。有时候还会抓到沉在水底睡觉的乌龟,举手一看,不禁惊叫着重新扔到水中…

冬天的小河干凅了,安静得像个老人,河湾处一片片枯黄的芦苇犹如老人的胡须,与远处的风荷老叶遥相呼应,仿佛是在水一方的情侣,北风中听残荷晚唱: 结子泥中无愧疚,来年又是玉环香。呜呜咽咽,如泣如诉,惹人烦了,总会在某个寂静的冬夜里,在爆竹一样啪啪的响声中燃起一片火光,一条金色的巨龙腾空而起,消逝在漫漫长夜里。

村口有一座石桥,横跨河面,是村里唯一连接外界的要塞,方圆几十里的民众,拉车挑担装着货物,都是通过这一座石桥到达旁边的兴隆观集市进行交易。

桥下有活水缓缓流过,清澈见底,成群的小鱼儿顶着黑黑的脊背在水中游过,洗衣服的女子,举起棒槌敲砸着石头上的衣服,水中央绿莹莹的水草上偶尔会落下几只长腿鹤鸟,尖尖的嘴巴漫不经心地叼起水中的小鱼小虾,然后一扬脖子慢慢吞下去。附近的村民常聚在桥下洗澡,看到有女子路过,就迅速躲到桥底。赶路的人累了渴了,就弯腰掬一捧清水洗一把脸上的灰尘,洗完脸再掬一捧饮下,顿时倦怠全无,继续赶路。

传说石桥是仙人一夜建成,因此名曰“夜桥”。

夜桥.杨老师和她的丈夫


传说没有人能数得清楚,这座桥一共有多少块石板。小时候在榆树底下听二嫂讲过,有个卖草帽的不信邪,一定要数清楚夜桥有多少块石板,就把事先数好的草帽,一个一个放在石板上,终于快要数清楚了,正得意忘形得像是破了基尼斯世界记录,忽然一阵大风吹来,把满桥的草帽全部刮到河里去了。

还有一个卖膏药的更绝,他把事先数好的膏药一张一张贴在石板上,还没贴完人就莫名其妙的掉到河里了,上岸后发现腿被什么虫子咬了,疼痛难忍不能走路,后来一直把剩下的膏药贴完才能恢复行动。从此夜桥更神了,再也没有人敢去想尽千方百计算计石板了。

据史料记载,夜桥是明朝嘉靖年间,叶、王二姓先后自山西洪洞县分别迁居溧河西岸和东岸。叶姓住溧河西岸,王姓居溧河东岸,为来往方便,架单扳石桥1座。清乾隆十九年叶姓九世族可久,重修夜桥,桥宽1丈多,有龙头,龙尾,全部为大青石建筑。

后来,因为村子里姓叶的人家居多,就把"夜桥”改成了“叶桥”。

叶桥如一条横跨溧水的龟背,把方圆几十里村落里的村民拢在一处,驮着农人自家的瓜果蔬菜五谷杂粮、家畜家禽鸡蛋鸭蛋、鞋帽衣服女红针线,来到河岸对面,人们摩肩接踵,川流不息,叫卖的小贩,背篓的赶集人,游玩的外乡游客,或者步行,或赶着牛马车、拉着人力车,或手提挑担形形色色,他们在龟背上走过,涌入叶桥东边的兴隆观集市进行交易。集市上有茶馆、酒馆、饭店、肉铺,还有牲口市场,铁匠铺等等。商店中有绫罗绸缎、珠宝香料、香火纸马的专门经营,此外还有医药门诊,兽医鼠药、说书算命、理发修面、剪裁缝纫,各行各业,应有尽有。

夜桥.杨老师和她的丈夫


叶桥属古南阳官道,桥上石板车辙痕有10公分有余,这座桥见证了当时盆地历史之繁华,距今已有500年悠久历史。

杨老师的丈夫,这个上过大学的老农民,曾经带领村民填河造地,科学种田,在红旗飘飘迎风招展中,接受全县万人现场大会的模拜,那条四季如画的小河被平整成土地,在亩产两千斤的庆功会上,曾经是全县各村的小麦示范田。

现如今,虎落平原,龙遇浅滩,自己家的几亩责任田哪里够自己一试身手?无官一身轻的杨老师丈夫,满腹经纶也没了用武之地,只好在责任田里种了薄荷榨了油,送给药厂制药。收完小麦再磨成面粉做成面条,送到附近的油田和工厂食堂,换了粮票再卖钱。

庄稼的种子经过一次次的粉碎,在深加工后不断增加着价值。他把玩着庄稼就像把玩自己的人生。原来,理想一直没有破灭,只是一次次被命运打倒后的重新站立,升华成了另一个新的载体。

叶桥的清晨比别处的来得要早。无论冬夏,凌晨四五点钟,那些要赶集卖货的、耕田耙地的、捡柴拾粪的都纷纷从家里出来了。他们粗衣布衫,打着呵欠,开始了一天的劳作。到了夜晚,男人们撂下饭碗就带着一身灰尘汗味,聚集在桥头旁边的小食店里聊天。有的人累了,就从老板娘那里买一瓶二锅头就着花生米,站在柜台边上闷头喝了。

杨老师的丈夫却不一样,他总是离人远远的,在桥的另一端沿着河道来来回回踱着步子,像是在丈量这条环围村子的小河究竟有多长。

河里早就没有水了,这条本来就潺潺弱弱的溧水支流,虽然让他平整成了土地,但依旧保持着河的姿势不肯与周围的土地连成一片,隐隐约约呈现着凸凹有致的体态,穿过废弃的大桥逶迤远去,仿佛是河的魂魄附在干涸的泥土上不肯离去。

河边上一座二层楼,是他在位时建的大队部。盖楼的时候没有吊车,楼板都是村里的壮劳力用肩膀扛着抬上去的。楼盖好后也热闹过一阵子,虽然只有两层,但有周围村民破败的草棚和低矮的瓦房相映衬,那平滑干净的砖石结构和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的玻璃窗,彰显出大队部的高大豪华,成了往来行人注目的焦点。

新任的书记为了显示自己的低调和亲民,把大队部迁移到了旁边的小瓦房里,于是,往日的大队部办公大楼,耐人寻味的成了一座鸟巢。成群的麻雀从破碎的玻璃窗里飞进去,在空空如也的楼房里尽情拉屎或快活歌唱,“关关雎鸠"忙得不亦乐乎,因此被人们重新命名为麻雀楼。

他看到麻雀楼时有点不尴不尬,也知道人们对这座楼的愤恨犹如秦人对阿房宫,没有一把火烧了已是万幸。

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着他当政时的残暴和对“夜桥"的侵犯,那龙一样的河道硬是被他活活地拦腰砍断。瞎眼的柱子爷在地上连连捣着拐棍叫骂:“那桥是神龟河是龙,你也敢动,要遭报应的哟!"

他是党员,是大学生,是无神论者,但闻听此话时也不觉浑身打了一个寒颤,便抬头看看黑麻麻的天,连一颗星星都没有,起风了,北风卷着尘土腐叶刮过来,沙沙作响。他感到冷空气来袭,自言自语道:“是要下雪了。"

杨老师一如既往地过着日子,虽然曾经车水马龙的家如今已经是门可罗雀,但日子总是要过下去,她不去学校当班主任,就只给自己的儿子作老师,从来都是无暇顾及丈夫的事,不管这个男人怎么倒腾,她就只管过自己的日子。

“跟着当官的作娘子,跟着杀猪的翻肠子,你只要不干犯法的事,我吃苦受罪都跟着你。"可是当她发现丈夫在偷偷倒腾粮票的时候还是吃了一惊,这个是犯法的事,不能做。丈夫说,我已经掉到谷底了,一个光头老百姓有啥可怕的,进了监狱不让你送饭就是了。

那天晚上,男人破天荒地从兜里掏出一把纸条和票据,放在桌上一一展平,并给她指认用途。她在困倦中迷迷糊糊地听着,这个是给谁付钱的,那个是谁欠咱们的…

她有点烦躁,就嘟嚷一句:快睡吧,像交待后事似的。

第二天下午四点多,有人打电话过来,对杨老师说,她丈夫出车祸了。

杨老师赶到现场,见到那个男人躺在雪地里,人已经不行了。警察在旁边维护着,自行车和一辆手扶拖拉机停在不远处。

杨老师没有哭,自始至终都没有掉一滴眼泪。

半年后,杨老师也离开了叶桥,改嫁到城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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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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