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成桐:清华北大学生总说解决大问题,话很动听,但有这能力吗?

丘成桐:清华北大学生总说解决大问题,话很动听,但有这能力吗?


【导读】近年来,社会“内卷化”、“文科生太多”之争、科研造假事件、“熟蛋生鸡”丑闻等诸多现象频发,引发全社会关注。这些现象的成因是复杂的,但一个基本的社会共识是:随着中国社会结构的变化和发展模式的调整,我们的教育和科研领域,也亟需同步推动一场破旧立新、去伪存真的大变革。


作为享誉世界的数学家,丘成桐先生对人才培养与学术发展,有着独到见解。他认为:大学问来自于生命深处爆发出的精力,好的科学家,恰恰需要兴趣,恰恰需要人文科学的滋养和启发。人文科学内含历史和人生经验,这些经验是练出来的,而不是随便得到的。清华北大一些学生说要解决大问题,否则不算伟大,话很动听,但可能没这个能力,因为还缺乏必要的经验和基本的工具。



▍大学问来自于生命深处爆发出的精力

问:你曾经建议教育部门,选择一些名人传记、数学科普书作为学生必读书;作为一位在国际上享有盛誉,在国内也广为人知的数学家,这也是你写自传的原因之一吗?


丘:这是原因之一,希望我生平念书的经验,对于年轻的学生会有些帮助。现在很多学生家里还算小康,他们没有什么道理念不好书,一些同学却往往抱怨念书困难。我出生于一个穷人家庭,在数学上也算是有所贡献,希望学生知道读书遇到的困难是可以克服的,他们在学业上也可以出人头地。


对于有志于学的年轻人来说,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一个真正有学问的学者。不仅仅要考试考得好,还要对学问有兴趣才行——我一辈子都对学问有兴趣,所以不怕困难,就算是有困难也能够克服。我对学问的浓厚兴趣,让我毕生受用不尽。


很多学生读书的唯一目标就是考试时拿到好的分数,而一般的学者的目标则是赶快去拿个头衔,然后去追求更高的名誉,这些都不是做学问的主要目标。中国有不少学者的学问还是不错的,但跟世界上有名的大师还是有一段距离,大概是因为他们追求的都是一些小名小利,所以终究不能成大器。


问:你认为,多读几部科学家传记、数学科普书,培养学生的兴趣,要比参加奥赛训练更重要。你在自传中也提及,有的大陆学生很聪明,也很有数学天分,但后来改行了。那么,你是强调“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吗?就你自己的亲身经验和教学观察,这一点是否明显?


丘:“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这一点很重要。你受到启发,会花很多功夫,去思考,去用功。如果对学问没有兴趣,勉勉强强懂一点点基本知识就以为够了,不会用生命深处爆发出来的精力去研究学问,很难成就大学问。有人很有钱,他还是喜欢冒险,爬很高的山,因为他觉得爬山挺有挑战感,就是要爬。美国一些有钱人喜欢去太空冒险,自己花钱去做太空船,赚不赚钱他不见得在乎;他觉得去太空够刺激,他有兴趣;假如没有兴趣,他不会去做这些事。很多大学问,都是因为研究者有兴趣做出来的。


二十世纪最出名的生物学大师沃森写了一本书,叙述他和他的同伴怎么发现DNA的过程。开宗明义就说他当时很年轻,不到22岁就想去解决生物学上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就是了解生命的基本结构。他认为他可以找到办法去解决这个问题,他非要将它做出来不可,就把全部精力都花在研究这个问题上面去了。他找了他的朋友一起做,花了很多功夫,终于在几年内做出来了。当时,和他竞争的对手是诺贝尔奖得主珀伦,他也不怕, 他和他的朋友抢先完成了这一研究。


沃森虽然只是很年轻的刚毕业的学生,但敢于闯敢于做大事,因为他觉得人类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揭示生命的结构,他认为这个问题的解答会让他青史留名。我想他做这个问题的时候,没有想过要拿诺贝尔奖,而是很狂热的投入,非要将最重要的结果做出来不可。


我坦白讲,在中国年轻的科学家,很少愿意把全部精力放进去解决一个重要的问题,而且非要解决它不可。大部分中国小孩子很少有这个狂热,他们考虑的是要出国要赚钱。


丘成桐:清华北大学生总说解决大问题,话很动听,但有这能力吗?


▍人文学能够形成科学研究的感觉


问:你在自传中引用了大量的古典诗词,比如,王国维描述做学问的三重境界、屈原的诗句,包括书后所附你创作的古朴典雅的《中华赋》。你还说,《红楼梦》中的爱情主线让你感动,阶级冲突使你产生了切肤之痛,而这部小说的结构影响了你对数学的看法。这似乎是说,你早期受到的人文教育潜移默化的作用于你的数学研究,或启发你数学研究的灵感。实际情形是否如此?


丘:一般来说,一个好的科学家都会受到人文科学的影响。但是,每个学者开始做学问时,都会花很多时间去学好大大小小的基本功夫。先要走一段打好基础的路,再走一段其他人没有走过的路。我们在走没有人走过的路时,往往要做一些决策,这个决策受到人文科学很大的影响。在三岔路时,要选择走哪条路才比较丰富,得出更好的成果?人文科学带给你的修养,往往给你一个很重要的支持。


我们爬山爬到半路,遇到困难时,我们会不会放弃?这是个很重要的决定。做学问时,往往要走从来没有人走过的路,我们走到半路时会不会不放心?这个决策是很重要的。爬过一座座山后,你是不是继续走这条路或是走另一条路,其实这也是很重要的决定,因为有可能走下去,会到尽头了,要知所进退。但有时候,你晓得路径是对的,走过去还会有很丰富的前景,后边尽管有风险,你还是要往前走。


做重要的决策不见得是科学的,往往由一种感觉来决定——你对学问的感觉或是你对大自然的感觉,对你的研究极为重要。你的感觉对不对,能不能带给你好处,对前沿的研究是很重要的。这个感觉往往是从小训练出来的,是我们和大自然交流得出来的结果。为什么呢?因为诗词也是我们心灵跟大自然交流的一个渠道,假如和大自然交流得好,对科学就有感觉。做决断的时候,一个好的科学家跟第二流的科学家往往不一样,没有什么特别原因,和科学家受到哲学的培养,对学问的了解都有关系,不是完全孤立的。假如没有这方面素质的培养就做不好,这些都不是科学的决定,怎么往前走,和人文的修养有密切的关系。


无论在历史上或者文学上,都有很多人类宝贵的经验记录下来,比如霍去病跨越沙漠去打匈奴,他决定要向前冲,去攻打匈奴单于,为什么他敢?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有些人会怕,因为从来没有人在大漠上奔驰千里去攻打匈奴,但霍去病决定要做,结果打了胜仗,但不是会打胜仗。他开始时不见得清楚,得要靠他自己的直觉,他要知彼知己,也要晓得自己有没有这个能力。这种种经验都是训练出来的,不是随便得到的。


北大也好,清华也好,有些小孩子志气大得很,他说我要解决大问题,否则我就不算伟大。话很动听,但他有这个能力吗?他可能根本没有这个能力,夸口可就没有意思了。假如他要爬珠穆朗玛峰,赤手空拳就准备去爬,这不可能的事。对吧?总要拿一大堆工具。


这些都是人生的经验,所以人文的修养辅助上科学的修养。归根到底,最重要还是要学习基本的工具,不懂加减乘除就不可能懂得微积分,就像你爬山的时候没有好的鞋子好的手套,你想爬上珠穆朗玛峰是不可能的。


▍家庭教育和学校教育都很重要


问:你的父亲丘镇英是早稻田大学硕士,他严格要求孩子们努力读书;你的母亲念完了高中,在你父亲去世之后拒绝了你大舅让你去养鸭的建议,在最艰难的时候仍然激励你努力读书。虽然你后来的成功有很多因素,比如萨拉夫的帮助、陈省身的指导等。但我觉得,这种家庭教育的理念会激励一个人努力学习。你对此有何体会?


丘:对,这确实重要。我父亲是有学问的学者,他重视的是教导我一个学者应当做的事情,而不是去做一个商人。我有很多朋友都是商人,他们期望自己的孩子长大后能够赚钱,不在乎孩子学习到什么新的学问,也不在乎孩子对大自然有什么了解,也不在乎孩子在学术上有什么贡献,而是希望小孩子以后一辈子无忧无虑,能够过着好的生活,无灾无难到公卿!——这就是一般中国家长的愿望。


很多小孩子都会迎合家长的要求,他们明明对某些学问有很大的兴趣,但他往往会受到家长的影响,慢慢地也不会把这些兴趣看得重要。毕竟人在年轻的时候,思想还没有稳定下来,会受到大人的影响。大人往往劝导你感兴趣的这些东西念了也对你以后没有什么好处,甚至对社会没有什么好处,你最重要的事情还是赶快去念金融,研究投资,以后可以开公司,小孩子听多了就很容易改变态度。现在媒体常常描述,某一个商业成功者怎么赚到第一桶金,怎么成功创业,电视、广播、报刊、互联网天天讲这些事情,所以小孩子就不会觉得念书本身有价值,对学问的兴趣也少了很多,因为他不认为做学问是一个高尚、高雅的活动。


每一个时代有不同的想法,每一个团体也有不同的想法。假如你在唐朝的时候,你会觉得写诗写得好,是件很风雅的事,现在我们的社会认为做生意重要,所以有不同的风气。可幸我父亲跟我母亲从来没有认为念书是为了赚钱的,就算我家里最艰苦的时候,他们也没有说我以后要赚大钱,甚至没有要求我赚钱来维持家计,他们觉得我好好地念书就一定有前途,不用管其他的事。


我父亲在世的时候,因为小孩很多,他工作很辛苦。当时,我父亲一年的薪水才2000块港币,一个月的房租是100块钱,剩下的钱就很少了,但他还是维持下去,坚持我们要念书,他觉得念书很重要。同时,我父亲搞哲学,他常常会把学生召集到我们家里来讨论学问,这种做学问的态度跟风气对我影响很大。


我母亲在我父亲去世以后,希望我很快成长。因为生活很艰苦。但是,就算在生活艰苦的时候,我母亲也没有要求我去念电子工程或者金融,她觉得我念数学也没什么不好,只要我喜欢,只要成才,懂得这门学问,她就觉得很满足。


这对我很重要,让我有胆量去念一般人家认为不重要的科目。我中学的时候,大部分同学都想念电机工程,我就对数学有兴趣,这是我父母对我的最大最重要的教育,放任我去念我喜欢的东西,使我一生受益。


问:你就读的香港培正中学“数学老师尤其突出,绝大部分水平奇高”,你还特别提到老师梁君伟非常棒。而培正中学也出了1998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崔琦、七位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数学家萧荫堂和你。由此可见,高质量的教师对于学生的重要性。在中国,教育资源分配极不平衡,绝大多数中学的数学教育都达不到培正的水平。在中学数学教师的培养上,你有什么看法?


丘:教学的质量和教师的素质,跟学校得到的投资有很密切的关系。当年我念培正中学的时候,中学由美国浸信会支持,有不错的经费。但到了1980年代以后,教会就不大支持培正中学了,经费主要由政府付出,政府就管了很多事情,要培正跟其他比较差的学校看齐,要遵守政府定下来的规矩。当年我们念培正的时候,很多课都是其他学校不教的。我们的老师很好,能够教很多与众不同而有趣的课程,这对我们学生影响很大。


中国的小学教育,从前经费是不够的,现在比较好了。中学教育也开始大改变了,不是从前的光景了。20年前中国的中学教育实际上是不行的,但现在有很多很不错的中学,比从前好多了。所以,教育的发展跟经济还是有很密切的关系,现在政府也愿意投资教育。同时,政府对中学教育的管制也慢慢放松不少。当年香港政府对培正中学管得不多,主要是学校自己管理,比较自由。薪资高了,老师也愿意多花功夫去教学生;如果薪资不够,学校请不到第一流的老师,素质就不大行。


老师的报酬太高也不见得是最好的事,但一定的水平总是要有的。假如一个老师要花全部时间教学生,他家里挨饿是不行的。如果老师的薪资太低,不能解决家里的基本生活开支,他怎么可能安心教书呢?这是现实的问题。我老家在广东蕉岭县,我第一次去时,穷得一塌糊涂,中学、小学都不行,现在的教育质量慢慢提上来了。



本文为燕京书评就自传《我的几何人生》对丘成桐的访谈,转自“全现在”。版权归原作者/媒体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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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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