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归途的那个人，当初本是风华正茂，那时或许已然泯然迟暮了；

踏上归途的那个人，当初本是风流倜傥，那时或许已经灰头土脸了；

踏上归途的那个人，当初本是心怀远大，那时或许已经蝇营狗苟了；

或许也会有很大一部分的人，将再也不会踏上归途。

夜色不知不觉漫布于整个世界，他从火车的窗口往外看去。

旅途夜听

车窗近处是铁轨两侧时而闪烁一过的一盏盏橘黄的信号灯，那灯光沿着铁轨汇成了一条光的隧道，列车的躯体在其间穿梭而行。

他想象着这条光的隧道，如同时空的隧道，这隧道带着他穿行在岁月的长途中，此番，他是背负行囊，远离故乡，行往远处。

他希望有朝一日，当他返回时，这条他想象中的时空隧道能够带着他回到开始出发时的地方，也让他变回最初的模样。

如果真能像他想象的，该多好啊！

车轮轧击在生硬冰冷的轨道上，因为疾速摩擦而发出持续的嗤嗤……响声，间或交叉着火车轮撞击在铁轨焊接处发出的噔噔……响声，像杂噪音中有节奏不太规律的鼓点声。

他想，他所听到的声音，绝不见得仅仅是他所在的这节车厢车轮和铁轨摩擦碰撞的声音，可能也有前一节车厢和后一节车厢的车轮与铁轨摩擦碰撞在的声音，甚至于有整列火车所有车厢的车轮与铁轨摩擦碰撞的声音，这所有的声音是交叠融合在一起的。

他只在这列车厢里面坐着，他想独独挑出这节车厢的车轮与铁轨摩擦碰撞的声音来听，但那是异想天开的事情。

每个铁轮摩擦撞击铁轨只管发出它的响动，那声音与其他什么声音交叠融合，那不是它的事。

如果能将那交叠融合的声音，一丝丝、一缕地拆分开来，一分分、一毫毫地整理清晰，一点点、一粒粒地挑拣分离，

是否就可以将那些声音归还于到发出它的那次摩擦、那次撞击、那段铁轨、那方车轮？

是否就可以使这节车厢，乃至整条列车沿着来时的路倒退而回？

是否就可能让车厢里的他归于起点，回到过去，见昨日的阳光，吹已吹过的风，听亲人的那声远行嘱托？

也许真的可以吧？

就让他固执地那么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吧，毕竟这夜这般漫长，毕竟这旅途在他耳中溢满噪响，毕竟这噪响中的夜更显漫长。

旅途夜观

车窗远处是氤氲着迅疾往后奔驰的黑，他辨不清那转瞬间便远去的黑，远去的黑，被近处的黑不断替代着，转而近处变成远处，被新的近处替代。

有时候能够看到远处的灯光星星点点，有城镇村落里的长明灯，或是照亮街道的路灯，或是因为失眠常开的惨白荧光灯，或是上了岁月的橘黄白炽灯。

他喜欢白炽灯发出的那种带着暖色的光，他不喜欢荧光灯，荧光灯的光又亮又白，按说照得更明亮。

但照在粉刷墙上，粉刷墙上是一大片惨白，照在桌子上，桌子上一片明晃晃，照在水泥地上，水泥地上一大片寒凄凄。

他在故乡的家里，装着的就是一盏白炽灯，瓦数不高，还算省电。

白炽灯似乎是有生命的，用上几年，那灯丝保不齐在什么时候会断掉，家用白炽灯的灯丝本就细如毫毛，使劲儿晃动整个灯泡，可以看的见那灯丝颤颤巍巍，飘飘摇摇，好像再用力一点儿，就会断了。

断掉灯丝的白炽灯，或许还可以抢救一下。

他曾经就拿着一个断了灯丝的白炽灯，这边摇摇，那边晃晃，碰巧将那断了一半的灯丝搭到了另外一根灯丝上，本来断掉的线路，被用更短的线路连通了，他将灯泡安了回去，就又正常发光了。

白炽灯的灯光，暖黄暖黄的，像是生了火的光，让人有一种围炉而坐的错觉，像是蜡烛的光，让人有一种与古人秉烛夜读的同感，像是傍晚淡然的霞，让人心生一缕暖意。

他想着，如果他没有坐上这列远行的列车的话。

这个时候，他可能还留在故乡的家里，他与父母围坐在一起，吃完家常饭，说一说家常事。

这个时候，他可能正要起身去关掉房间里灯，然后爬上家里那张老旧的床渐然睡去，或许会做一个好梦。

这个时候，他可能走过院子的中央，抬起头望向天空，那里正有数不尽的星，正闪亮点点，或许正巧流星划过，如此幸运。

他的眼角渐然盈了泪，但不至于流落而沾染衣襟。

旅夜常思

远处的各式灯光在他的眼中幻化成一团团模糊的光影，列车依然在往远处行进着，噪音依旧。

短暂的离乡感伤，也稍纵即逝，毕竟这趟列车，每个人都会乘坐。

看那车厢里形形色色的旅客，有年老的、有年少的、有健谈的、有沉默的、有木然的、有朗利的……

他在想，这么多与他同行的旅客，将来何时，何年何月，会踏上归途？

踏上归途的那个人，当初本是风华正茂，那时或许已然泯然迟暮了；

踏上归途的那个人，当初本是风流倜傥，那时或许已经灰头土脸了；

踏上归途的那个人，当初本是心怀远大，那时或许已经蝇营狗苟了；

或许也会有很大一部分的人，将再也不会踏上归途。

他想，如果在将来的某年某月的某一天，能够重新集齐这一车厢的人，重新再登上这列车厢，重新坐回同样的座位，他是否就能够重新回到他那遥远的故乡呢？

总是很难的吧，就算有一天是原路返回，那也不似来时路，踏马远行的，与寻途而归的，就算是同一个人，他也回不到旧有的岁月里，因为这就是人生。

人生就是这样，归途，其实不过是逆向的远行而已，归根结底都是远行，所以你只会走得愈来愈远。

他在未来，依然是他， 他在未来，已经不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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