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哀思——顺庆四周年祭

作者：黄建强

　　中秋，本是国人把酒赏月、举家团聚的传统佳节。但是，四年前的那个中秋，我们却是深深地体会了一番宋代诗人苏轼，在《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一诗中，所表达的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的那份遗憾和悲情。那天，曾与我们同吃一锅饭、共饮一井水的插友王顺庆，因车祸不幸告别了人世。

岁月如梭，转眼顺庆兄离开我们已有四年。但我一直觉得，顺庆兄仍然生活在我们身边，也正如顺庆夫人微敏所说，仿佛感觉他是出差去了。这些年来，每当回望黑土地插队生活时，顺庆兄的身影总会清晰地在我眼前浮现。

有着灿烂笑容的王顺庆

　　顺庆兄生于1953年4月9日，2017年10月4日中午，不幸遭遇车祸，经医生全力抢救无效，于当天18时38分与世长辞，终年64岁。顺庆兄走的那天正是中国人的传统节日—中秋，这本该是人们的阖家团圆之日，却不料顺庆兄竟与家人从此阴阳两隔，他不得不抛下视为心肝的孙女，抛下多年来与之相亲相爱的微敏，抛下所有热爱他的亲朋好友！顺庆兄的突然离去，令所有的新立兄妹都感到非常震惊，更感到十分悲伤。大家为他的过早离世深感惋惜，更为失去一位挚友甚感悲痛。

顺庆兄出生在松江，家中排行第二，年少时家中贫寒，除学习外，他时常要帮助父母分担家务，割草、喂养家畜，无所不干，青年时又遭遇“文化大革命”和“上山下乡”运动。1969年11月，年仅十六岁的他，懵懂、激情地毅然踏上远赴北国边陲的漫漫长路，在黑龙江那片土地上，承担起许多城市青年并不擅长的繁重农活。

年轻时的王顺庆

　　1969年11月，在69届中学毕业生分配“一刀切”政策的施行下，王顺庆和来自松江二中的30名学生，到了距上海七千多里路的黑龙江逊克松树沟公社新立大队插队，当时多数人只有十六周岁，更有三位在十五周岁左右，其中一位甚至还未到十五周岁。这是他们刚到农村时的留影，不知何因，顺庆兄没有在那张合影中。

王顺庆（中）与插友黑土地留影

　　顺庆兄是我在队里的最要好兄弟之一，记得初识他时还是1970年春刚到农村那会。顺庆兄是比我们早去几个月、出自松江二中的上海知青，刚接触时就觉得他举手投足间，显然是已经很快融入了当地的农村生活之中，尤其是一口已说得蛮溜的东北话给人的印象非常深刻。再后来，我们一起去了小兴安岭北麓建点（三线），及至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使得我俩的接触更是多多，情谊也非同一般。

作者与王顺庆的合影

　　在农村插队期间，顺庆兄努力适应环境变化，很快实现了从一名学生到各种农活都拿得起的知青的角色转换。1970年6月，他主动报名到生活和工作条件更为艰苦尚未开发的深山老林参加屯垦建设。4年后，他被抽调到公社的粮库工作。在黑土地的那些岁月中，他踏实做人、认真干活，诚恳待人，无论是开荒建房、大田干活，还是食堂做饭，或是粮库工作，他都不畏辛劳，勇挑重担，把工作干得有声有色。记得，他在食堂干活那阵，无论是做菜、做馒头等活，还是劈柴、喂猪等杂活，他都干得有模有样，甚至还学得了杀猪宰狗的本事。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顺庆兄说话和干活时那份认真、专注，甚至似乎有点一本正经的神情。在农村的那些年，他在那里经受了各种艰难困苦的磨砺，也在那里收获了他的爱情和坚实的友谊。

王顺庆（后中）与插友的合影

　　顺庆兄也是一个蛮发噱搞笑的人，一阵子队里的不少男知青开始流行剃光头，为的是省却洗头的麻烦，更重要的是减少虱子隐藏在发间的几率。顺庆兄是其中的率先实践者，当他将自己的头发全部剃去后，顶着个大光头在人们面前晃悠时，便得了个“法海”的绰号。不过，光头的好处使得不少兄弟开始仿效，于是晚上宿舍间的铺位外侧，顿时多了一溜“100支光电灯泡”。

印象更深的是，那次去三线的路上，我们离开鄂伦春人居住的老新兴后，需要徒步穿越四十里地的大树林。那树林靠近伊春林区，进入树林后感觉到，林中的树木密密匝匝，只见得茫茫林海漫无边际。尽管我们不是只身一人，但毕竟这是我们第一次穿越树林，大伙不免有些紧张，尤其听说树林中可能有黑瞎子（狗熊）时，更增添了几分不安。为了壮胆，顺庆兄取出了打草和收割用的几尺长的芟刀用手置于胸前，一本正经且非常专注地作出一副古时候卫兵持刀护卫的模样。就这样，经过一上午的跋涉，我们终于来到了三线的宿营地——阿廷河边。

当年我们一同穿越类似的山林

　　顺庆兄质朴豪爽，热情助人，记忆犹深的是那年我与他在三线的那段难忘时刻。我清晰地记得，是年七月，我在盖房时不幸断了右锁骨，受伤当晚半夜因大雨浇得宿舍内没有一块干地方，我只得忍着伤痛苦苦坐等着熬到天亮。尔后，是顺庆把我接到了他未遭雨淋的宿舍，并安置在他的铺位上躺下。我还清楚地记得，是顺庆兄赶着连队唯一的交通工具——牛车，把我送到六里地外的三间房林场寻求医治。

我也记得，当连里决定把我送往县城治疗后，大伙颤颤巍巍抬着担架上路时（抬担架远不如电影中表现得那样潇洒，要不是后来遇到拖拉机搭载，还真不知道怎样走出那深山老林），是顺庆替我掖紧被子以免在气温很低的山林中受凉。我更难忘记，我和顺庆兄等一同搭乘拖拉机牵引的爬犁，穿越森林时被瓢泼大雨浇得浑身湿透的窘况。我不会忘记，为早点到达县城，送行者不得不冒险将担架抬上装满圆木的拖拉机挂车，当时始终离我最近且紧紧拽着担架、并尽可能为我挡风遮雨的是顺庆。那次艰难的旅途中，是他和几位兄弟一起冒着大雨和危险，经过近一天一夜一路颠簸和艰难辗转的行程，终于把我送到了县城。

　　当年与顺庆兄等一同搭乘这样的拖拉机爬犁，冒雨穿越森林前往县城。

　　当年顺庆兄等抬着担架，搭乘类似场景的拖拉机，顶风冒雨赶往去县城的公路。

　　我永远不会忘记，进入县医院后，因医生医技太差，在替我右锁骨正位时，弄得左臂脱位致使无法抬举。在我左右手都不能动弹的那些日子里，是顺庆悉心服侍、辛勤照顾了我整整一月余。在那期间，顺庆兄表现出与其十七岁年龄极不相称的成熟和老练，静心细心地服侍和陪伴着我。尤其令人感动的是，起初阶段甚至还要服侍我大小便。顺庆兄在县城一个多月精心照顾我的情景，我会终生铭记！

在那期间，他不仅安排好我们的吃住（因为几天后，我被县医院赶了出来，只得借住旅馆、到外面就餐），每日陪护我去中医诊所治疗，还要尽可能陪伴我上街溜达以减少患病的那份忧愁。当队里批准我回沪治疗后，为了让我早日顺利返回申城，是顺庆兄一路悉心陪伴我乘船走黑龙江，坐车经嘉荫、伊春、南岔至哈尔滨，直至把我安全送上去上海的58次列车（队里只批准让他送到哈尔滨）。

　　当年，和顺庆兄一同搭乘这样的轮船，在黑龙江上走了一遭。

　　顺庆兄也非常仗义和不怕得罪人。我伤愈归队后，为了我在三线受伤后的工分一事，敢于与当时有点不想认我工分、在新立大队一言九鼎的副支书老曲头叫板，冒着日后会被“穿小鞋”的风险，直接上知青不敢轻易去的老曲家讨说法。经他的仗义执言和上海干部的出面交涉，最终使我得到了368元的分红款，这笔钱不仅在当时绝对是个大数字，更重要的是让我体会到了顺庆兄的那份特殊情义。

顺庆兄是个平凡和能干的人。几十年来，他像许许多多的知青朋友那样，平淡、艰难、坚忍、无畏、从容地从风风雨雨中走过。他是1978年底返沪的，先后在松江麻纺厂、松江旅行社和农工商旅行社等单位工作。回到上海后，顺庆兄积极面对社会角色转换和社会转型带来的多重挑战，努力克服工作和生活中的各种困难，无论是在麻纺厂工作期间，还是在企业转型的变革中，或是投身服务产业的发展事业时，他都以积极的态度，努力适应人生中的一个个转机，敢于迎难而上，一一化解了工作和现实生活中的一道道难题，成功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正如顺庆兄的儿子王荣所说，我印象中的父亲很平凡，却也很能干。他没有显赫的经历，却勤勤恳恳做好每一份工作，承担人生中每个阶段、每个角色所应该担负的那份责任。

顺庆兄在北京的留影

顺庆兄和夫人金微敏的合影

顺庆兄夫妇和儿子的合影

　　顺庆兄是个坚强和有责任担当的人。王荣说，父亲因为跑供销，常年在外，与家人相聚无多。后期因为产业调整，父亲又经历更换工作、我爷爷过世、失业、自己创业、打工等各种变故和困难。虽然艰辛，但父亲却从未在我面前流露出一丝倦意。至我成家，与父母分开居住，因我大伯父常年患病，我父亲便搬回旧居，照料奶奶。前几年，父亲刚退休，便遭遇我外祖母病重，我父亲又担负起照料我外祖母的职责，直到她离世。紧接着又遇我母亲罹患癌症，于是父亲奔前跑后，伴我母亲手术及进行康复治疗。及我母亲略有好转，奶奶又身体抱恙，他又肩负起照料奶奶的责任。

顺庆兄在家也是位好丈夫、好父亲、好祖父。夫人微敏身体不好，他包下了家里所有的活，以不让微敏累着并安心养病。为了让微敏和家人吃得好，他细心研究菜谱并努力实践，在我们的知青群中经常能见到他做的令人垂涎的美味佳肴。他和微敏精心养育儿子成才后，又把无私的爱竭尽全力给予了他的孙女，用他的勤劳和挚爱及付出尽情享受着那份天伦之乐，每当说起孙女，总能见到他脸上露出的那份发自内心的自豪和喜悦。

　　顺庆兄是我们知青活动的积极参与者

　　顺庆兄非常珍视我们在黑龙江结下的那份情缘，每次队里的知青活动他都是积极的参与者。但是，一次偶尔的缺席，竟然酿成了一场本来似乎可以避免的悲剧！顺庆离开我们时，正值微敏和新立插友一起去参加农家乐，顺庆因家里有些琐事没能一同前往。事后，有人说，如果那次顺庆一起去了农家乐……然而，遗憾的是生活中没有如果！当闻知顺庆出事的消息后，微敏当即提前返回了上海，尔后我们便闻知了顺庆兄离世的噩耗，当时大家都感到非常震惊。我在惊愕身体也算强健的顺庆兄过早离世的同时，也非常遗憾这些年来未能与顺庆兄静下心来好好聚聚和叙叙，因为我还有一些有关当年三线建设时的问题需要向他请教，然这一切都随着他的离去而无法再解以致成为终生的遗憾！

10月15日，天空阴沉，秋雨绵绵，恶劣的气候没能阻挡住新立知青前往松江为送插友兄弟远行的步伐。那时，我刚做完右髋关节置换手术不久，外出行走还得靠拐杖帮助，但再怎么我必须得亲自前往，必须为顺庆兄送上最后一程。为了让我能够顺利赶赴几十里外的松江，队里热心的兄弟张关荣特地用自驾车专程接送。三十多位新立知青兄妹和顺庆兄的二十来位小学同学等，也从上海和松江的各个角落起早出发，齐聚松江殡仪馆泰山厅送别曾经同甘苦共苦的知青挚友和老同学。

上午九时，泰山厅中，庄严肃穆，挽幛高悬，哀乐低回，啜泣阵阵，顺庆兄的遗体安卧在洁白的鲜花丛中，顺庆兄的亲友和新立的插友强忍者悲痛与他作最后的告别。

　　队里的知青聚会总能见到他的身影

　　默哀礼毕，原新立大队主任、后曾任市教委副秘书长的林洵多，代表全体新立知青致悼词。他在致辞中简要回顾了顺庆兄的经历后说，王顺庆为人质朴坦诚，热心助人，凡是知青战友在劳动和生活中遇有困难时，他都会尽自己所能慷慨相助。他视战友为手足热心助人的优秀品质，受到了知青战友的由衷称赞。他还说，对生活充满希望的王顺庆，骤然离开了所有热爱他的亲人和昔日战友。作为曾经同饮一井水、共吃一锅饭的知青战友，我们为顺庆兄的过早离世而深感震惊、惋惜和悲痛。

随后，王顺庆的儿子王荣无法抑制悲痛和伤感，在边泣边诉中致了答谢词。王荣说，直到现在，我仍无法相信，十月四日上午我与父亲那匆匆一次相见，竟是我与父亲生前的最后一面，自此阴阳两界，天人永隔。那个用深深的父爱默默地支持我，鼓励我的人永远地离我而去了。王荣说，年少时，我总觉得父亲很严厉，待我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小家庭，有了自己的女儿，我发现我竟也不自觉地一如父亲那般训斥和教导着孩子，也更深切地感受到父亲那深厚而沉重的爱。

王荣深情地说，父亲一生劳苦，十月四日，本是中秋佳节，亲人团聚的日子，也是父亲享受天伦的时候，他却因为一场车祸，猝然离世，一句遗言也没有留下。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在。父亲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宛若昨日。爸爸！我多么希望你能听见我的呼唤！虽然我嘴上不怎么说，但我一直以我有这样的父亲为荣，您就是我的榜样，是我最深爱的父亲！我一定谨记您平时对我的教诲，在今后的日子里，我会接过您的担子，照顾好母亲，照顾好家庭。

我参加过许多追悼会，但我以为顺庆兄的追悼会尤为悲伤、极为感人，也非常难忘。当我想到当年他照顾我的那些难忘场景、尤其是看到身体不好的微敏无限悲伤的状况，以及王荣无限深情泣诉父亲生前为家庭作出奉献的感人情节时，禁不住潸然泪下。

从王荣的倾诉中，我分明看到了顺庆和微敏所给予他的那份无私的爱的反馈，看到了当今许多年轻人所缺乏的对父母孝顺的那份由衷和真挚，这或许也是最为使我感动的地方。

顺庆兄与松江兄妹的合影

　　那天令人感动的地方很多。王顺庆的小学同学俞国宪说，我之前也参加过一些人的追悼会。在看到那些朝夕相处的人走了，除了悲痛，悲伤之外，不外乎有一点对人生的顿悟。例如，该吃的吃，该玩的玩，人是空的呀等悟觉。这种消极遁世的悟道显有悖无产阶级人生观，但从社会现实来说，有其合理的一面。这次王同学追悼会回来，我倒没有产生上述顿悟，而是有了另一种悟觉，那就是知青的力量。

我看到了王同学插队知青竟然代替王同学以前工作单位来作主悼词；我看到几十位新立老知青，两鬓斑白，携老扶残，冒着绵绵细雨从市区赶来向昔日的战友道别；我还看到五(3)同学群来了近二十位同学(其实都是老知青)向五十多年前的同窗好友告别；我更目染好几位五(3)班女同学或低声抽泣，或放声恸哭。所有这一切，都显示了知青的团结和力量。

王顺庆的另一位同学胡佩俐说，参加王顺庆的追悼会，看到那么多的知青朋友为他送行，那一张张刻着沧桑，突显着坚毅的脸，流着真诚酸痛的泪，着实让我感动，为知青群体保持胜似亲兄弟姐妹的情谊感动。什么叫生死兄弟，不离不弃，在这个时候才见分晓。为知青点赞！也愿我们这代知青各自多保重，自己疼爱自己。

为何知青群体能够保持不是亲兄妹却胜似亲兄妹的情谊？为何大家能满怀深情送王顺庆远行？我想，正因为我们都是曾经共饮一井水，同吃一锅饭，同甘共苦的患难兄妹，我们之间的感情，往往胜过有血缘的亲兄妹！今天，我们之所以有这么团结、友爱、互助的大家庭，无疑是当年大家在黑土地种下深厚友谊种子的结果。王顺庆就是其中的一位辛勤播种者，所以大家都很尊敬和喜爱他，在震惊地闻知他不幸罹难的噩耗后，为他送上最后一程，是大家发自肺腑的心愿！

欢迎自贡知青冯桂丽时的留影

历次聚会活动留影

　　斯人已去，音容犹在。我们会永远缅怀顺庆兄，但我们更希望已开始走出悲伤的微敏和家人，更好地保重自己、好好生活。相信，这才是告慰顺庆兄的最好选择！

写于2021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