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二哥是一位麻风病人

他是我一个伯父的儿子，他比我大三十多岁，初中没念几天。他曾经对我说的，上学的时候没认真，所有什么都没有学会，除了会写自己的名字，就只认识那十几个阿拉伯数字了。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得上这病的，我没有亲口问过他，只是听父母说他是小时候，去拿了一个得了麻风病死人棺材里的一把已经朽烂的手枪，回到家不久后，手指就开始发痒，长疮。因为家里兄弟姊妹过多，父母照顾不过来，也就没有在意，只是给他擦一些普通的药酒，但症状却一天比一天严重，几个月后，皮肤就开始出现溃烂，一年以后，手指就开始脱节。

起初只是一只手，慢慢地，第二只手也被传染了。那手指肿得比寻常的大几倍，使什么药物都不起作用，等到不久的一段时间，手指就开始渐渐糜烂，最后从手上脱落，但这样的过程中，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我对他有印象的时候，他的双手已经没有一根完整的手指头了，全部是断节，再加上他每天都要上地里去锄土，手掌上还裂了一条条红色的血缝。看上去那血已经快要流出，只剩一张薄薄的肉皮将它封锁在肉里，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像泉水一样汩汩地流出。有时候那血真的流了出来，他就撕下一块白布条，紧紧地缠住，然后又继续下地干活。

母亲心疼他，想让他在家修养，但是父亲不让，每天都会督促着他下地，而父亲自己，每天无所事事，逍遥享乐，甚至有时喝醉了酒还会打他，母亲没办法就只有选择哭。在他那个家里，他的母亲比他还没有地位，甚至比他还低贱，但他母亲却忍受了，他也忍受了。一年的庄稼收成，全是他和母亲在操持，其他的兄弟常年在外打工，顾不得家里的活计。随着母亲年龄的增长，家里的重担便尽数落在了他一个人的肩上，母亲有时忍心不过，也只能力所能及地帮衬一些小忙。家里养了几头小猪，还养了几十只鸡，还有家里的一些活计，一个正常的人操持起来都实为不易，于他，困难的程度可想而知。

我每次见到他，他都喜欢用打趣的语气和我交谈，看不出他心里有什么难过的心事，也体会不出他对于生活有什么艰难的意识，总让人感觉他和我们一样，只是少了十根手指头，往往在和他交谈的时候，会忽略这样在常人眼中悲哀的事实！

这样的一个他，人们对他却不怎么友善。好几次村里有人办喜酒，他去了，等他一上桌，人们看到他红红的双手，一桌人纷纷都离开了，他说，一桌子的好酒好菜就让他一个人消受，他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他也就只好舀一碗白米饭，草草吃完，然后离开，说不出那是一种怎样的尴尬，听来让人心头一凉······

后来，再有村里人办酒，即使离得很近，他也不去了。母亲有时会自己少吃点，留一点给他端回家。理解母亲的人会刻意留一份让她带回家给儿子，不理解的人就会非议他的母亲，在这里吃了不算，还要带一份回家去自己吃。不管人们理解不理解，母亲大多数时候都这样做了，她总会惦记着这个儿子，因为除了她，没有人会这样关心他了。他的父亲每一次酒宴都会喝得酩酊大醉，然后胡言乱语，见人就骂，一见他喝醉了酒，人们都躲他远远的。

他和他的母亲一样，在他的父亲面前，从来都是逆来顺受，他们操持着家里的所有事务，但所有的决定权都在于他的父亲。

二零一二年，他的父亲因为肝癌去世，那时候所有的人都以为他以后的日子会好过了，没有人再打他，骂他，呵责他了，他却在他父亲去世后的一个月，选择了喝农药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所有人都感到意外，但又似乎都在料想之中。

他的父亲去世后，其他的几个兄弟决定把母亲接去他们那里生活，让他一个人守护家里的一切，他感到自己被抛弃了，活在这个世上已是多余，所以他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来抗议，然而生命都已经结束了，再强有力的抗议也已经变得无效。我在想，哪怕当初有一个人站出来给他多说一些安慰的话，多开导一下他，他也不会因为一时的想不开，而选择这种极端的方式来结束一切。

他的葬礼除了一些亲戚，没有其他的人参加，他的坟也比正常人的小很多，正常人入殓惯有的仪式，在他的身上也免了，草草地就将他入土为安，在人们的眼中，对他尽了尽人事已算是仁至义尽的了。

他的家，到现在已经有五六年没有人居住了，房前屋后已经被野草和藤蔓覆盖，他的一切也就这样渐渐地淡忘在了人们的视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