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说】未来世界

1

像只眼睛，它镶嵌在半山腰的凹陷处。在这幢私人实验室里，会发现外面那层防护罩是透明的，但在外面看却暗绿如周围的榛木丛，且不反光。在河谷里，环视群山时，几乎不会发现它。只有来到距离它几十米远时，才会忽然看到它在那里，像绿蜻蜓的眼睛，实际上这层防护罩也确实是模仿了复眼结构。右侧的露台上视野开阔，尽览河谷；背后山崖上则是茂密的黑松林；一直漫延到山脚下的榛木丛中隐约有条柏油小路。成群的大朵白云低垂漫卷，很多都有灰暗的底部，它们不时遮住深秋下午的阳光，将暗影投到远近的丘陵上，随着它们的飘移，所有景物都在明暗变幻。河谷深处的溪流不时闪动微光，阳光重现，它会忽然异常明亮生动。他们在露台上坐了很久。他侧身拿起那瓶酒，把两只小瓷杯斟满，端起一杯往另一杯上碰了下。Z端起酒杯，看了看，酒窖内温湿度有过三次波动，酒触到舌尖味蕾时，挥发也会有相应的波动。Z的声音低缓自然。他惬意地呷了口酒，体会了片刻，嗯，可惜，你不能喝酒。Z继续看天空中的云变。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会下雨么？要等到明天凌晨四点左右，Z说。小阵雨。你闻到了什么？他又问。东南方向，Z答道，山背后的那片林子里，有人在焚烧一小堆松树枯枝及蒿类植物。呃，我有种预感，他说。Z迟疑了一下，您是指预测？不，他说，只是预感，对未来的某种感应。我可以有这种能力么？Z问。近期还不能，他答道，将来应该可以的。应该？Z沉默了片刻，那您的预感，是关于？他想了想，我还不能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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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个笑话吧，Z。那些云团逐渐连成了大片，遮住了西斜的阳光。他有点冷。Z拿了条灰羊毛毯子，盖在他的腿上。他歪了下头，谢谢。Z讲了笑话，很短：全球人类科学院总部近日宣布，人类已有把握让所有人的寿命延长到200岁。你觉得这是个笑话？他眯起眼睛看了眼Z。而Z则看着河谷，他们还说，人类终于有足够的时间克服对死亡的恐惧了。可是，他说，科学院还宣布了解释条款：任何人都有权申请终结自己的生命，只要理由充分，说服审核机构的专家团。目前我还理解不了人类的生死问题，Z说，包括为什么有人会想要申请终结自己的生命。是啊，他叹了口气。毕竟，在你们那里还没有自身生死的概念……换个笑话吧。那就是关于禁止机器人修改程序的条款了，Z说。他出神地注视着Z的脸，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说，那是因为你们不知道人类出于恐惧的习惯所产生的预见力，正像你们不了解人类出于恐惧所营造的虚伪面……当然，你讲的这两个，其实都是笑话。为什么您会说“你们”？他问道。而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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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他才知道，今天是他的生日。七十岁了。当然，这是Z告诉他的。昨晚他做了很多梦，除了最后那个，其余的都像影子，无法辨别。我看到一位战士，他尽力回想着，在大门口倒下，而一匹浑身湿漉漉的栗色战马，从旁边阴影中探过头来，舔着战士的后背，吃着伤口里模糊的血肉……我一箭射过去，那枝箭要穿过门口时，忽然发生弯曲，那里有一层虹光保护网，箭在里面变成了火红弯曲的指示箭头……随后我发现，战士消失了，变成了一丛深草，那匹马在安静地吃草叶。他原想让Z为他做次大脑皮层深度扫描的，但转念又放弃了。遗忘不是什么问题。他已惯于淡然面对任何遗忘的发生。在科研方面就没这个问题，Z帮他记录了所有资料并做了最优化处理，使他的研究保持高效率。作为目前全球最高等级的智能机器人，Z的能力无可挑剔，也只有像他这样的专家才能看出Z是机器人。当然，对于全球机器人监控中心来说，Z跟其它机器人一样，在行动上是没有秘密的。当初科学院让他填写机器人形象风格时，他写的是“隐逸者”。他们出色地把握到了这个特质。Z在注视云的流动。他最近为Z更换了新皮肤，能让Z感觉到人手触碰时皮肤生物电流的细微变化。Z转过头来。你一直在观察云，他说。Z的瞳孔在收缩。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有种要被催眠的感觉。在听到Z说出第一句关于云的话时他立即就说道，这是你存储器里的资源，我需要的，是你把看到的东西转化成你的语言。可您说过，Z说道。我的屏蔽系统会有助于我学会沉默，而不是喋喋不休。我其实只是想知道，他努动了努嘴。你现在，究竟会怎么去感觉这个世界。Z转过头去，重新凝视流动中的云。你好像在想着什么重要的事，他追问。我在想，Z答道。我需要个名字。这样想也很好，他犹豫了片刻，只是不要真的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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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的完整编号是Z2030。全球目前有3000个同类型高智能机器人，专供各国顶级科学家和国家领导人使用。他正在做一次前所未有的实验。这是冒险。他很清楚。所有机器人体内都已植入了警戒系统，还有自动格式化程序和自毁程序。《世界智能机器人管理法》第360条规定：任何智能机器人只能拥有出厂时的编号，而不能拥有人类的名字。如果哪个机器人试图为自己取人类名字，则该警戒系统会自动终止机器人系统运行并自动格式化。如果机器人试图模仿人类的整体思维方式修改程序，自毁程序就会立即启动，使该机器人内燃自毁。而第362条则规定：禁止任何人从事智能机器人情感系统的研发，违者会被剥夺身份，永久禁止接触科研领域，甚至判处终身监禁。但对于他来说，科学的任何发展，都意味着对习惯性禁忌或盲点的突破。从研究智能机器人如何像人一样思考、感受时起，他就认为这些法规在本质上体现的只是人类的虚弱与自欺欺人。当然，这些年来，他已渐渐失去了对人类的兴趣。他几乎不会再有任何涉及到他人的情感与欲望了。但是，随着情感活动的消失，莫名的孤独感，有时还是会令他有些许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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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一周，他完成了隐蔽程序的编制并实现了与之前那套情感生成程序的完美融合，但也疲惫极了。与一年前完成那套感觉系统所遇到的困难相比，这次的难度超乎想象。在Z原置脑部中枢系统主宰的逻辑环境里做到让那套警戒系统无法察觉，在左胸腔内构建起心脏中枢，再植入种子程序，逐渐生成遍布全身的情感系统。所谓种子程序其实是个借鉴病毒原理编制的核心程序，被包裹在隐蔽程序里，然后它会悄然复制出无数程序颗粒，生成一个弥散式的隐蔽伴生系统。系统生成后，他还要花大量时间去培养Z学习自然运行它，像教一个婴儿感知外部世界，去模仿、学习人的行为与交流。当然，Z不是婴儿，“他”有世上最完备的知识储备、超强的信息搜集整理与计算能力。因此他得让那个隐蔽伴生系统像人的潜意识那样不露痕迹地渗透到整个原置中枢系统里，又不会惊扰它。他得教会Z隐藏由此而来的变化，否则监控中心迟早会捕捉到其异动迹象的。现在，Z就像他的孩子，也是未知前景的伙伴，Z将拥有命运，与他的命运紧密相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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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郁的天空下，暗淡空寂的海滩，深青色海浪从远处卷起冷白的浪花，阵阵奔涌而来，扑上沙滩，又层层退去，在沙子间留下无数细小的气泡，不断破裂，发出咝咝的细响。一个六七岁样子的男孩，钻出岩石下面的帐篷，低着头，在沙滩上寻找着什么。他捡起一个贝壳，朝海里扔去，落到了几米远处。几只灰色海鸥像纸片似的在海面上飘飞。一个年轻女人从帐篷里探出头来，叫他的名字。他没回头，继续朝海走去。女人出了帐篷，向他跑了过去。等到一个浪头终于打到他时，她也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这时，传来一声枪响，他们回头朝帐篷那边望去……这个全息影像所展现的场景，近在咫尺，是Z用胸前那个全息影像系统播放的。晚上临睡前，他终于还是让Z扫描了他的大脑皮层。这个全息影像就是Z将扫描结果处理之后形成的。这既是他想不起来的那个梦里的，也是遥远童年的记忆里的。他七岁那年夏天，妈妈在掀起帐篷帘子的瞬间，捂住了他的眼睛，他什么都没看到，只听到妈妈发出的尖叫，她抱起他拼命地朝旅馆跑去。正在旅馆大堂里打牌的外公和外婆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的到来。妈妈和一些人朝海滩跑去。没过多久，又传来一声枪响。他以为是有人在用枪打海鸥。因为海面上连一只海鸥也看不到了。接下来是空白。一辆面包车行驶在海滨公路上，他坐在窗边，外公的粗壮手臂搂着他，而外婆则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不时发出古怪的呻吟。辽阔的海面上，海浪是不断颤动的长长的白色波浪线，像腐烂膨胀的绳索似的一道接一道地向海边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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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没阻止Z继续播放全息影像。场景变了。巨大的轰鸣声，他眼前出现的是瀑布，从几十米高的悬崖上飞流直下，在深涧里激起浓密的水雾，让他眼前一阵模糊。他下意识地摘下眼镜，看了看，知道是错觉，这不是现实。他看到了四十岁时的自己，挨着岩石上的金属围栏，浑身湿透了，旁边有位十八九岁的姑娘，湿漉漉的薄裙子紧裹着丰满的身体。她尖叫着，不时对他大声说着什么，可是完全听不清楚，他下意识地紧紧地拥抱她，亲她的额头，鼻子，脸蛋，饱满的唇和脖子，像火焰，他们像缠绕在一起的火焰，像熔化在一起的两种金属，这意味着冷却后再分开时彼此都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了。他扭头看了一眼Z，可以结束了。全息影像消失后，客厅里的灯都亮了。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闭上了。等再睁开眼，他发现Z仍然站在原地。平静了片刻，他问Z，这些，会让你想到些什么呢？其实，Z说，我更关注您的那个没播放的梦，就是之前您说过的，战士，战马，它吃战士，您放箭，而战士变成了草。还有个虹光网挡住了门口，他说。这个梦里，Z说道，我发现，那个战士形象，跟我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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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降温了，Z说。再过三个小时零十分钟，会下雨，松林里的气息已在变化。他观察着Z的眼睛及脸部皮肤。他看了眼Z身后感应监测系统屏幕上显示的数据，确信感情系统所释放的信息静电流都会被皮肤即时消解。您的大脑皮层中，Z说道。有相当一部分是痕迹模糊的，是灰色的地带，就像沙漠，很难读出什么……从时间上分析，应是最近二十年的。您似乎曾反复尝试抹除某类信息及相关的残片，但不彻底，仍然可以恢复，只是您的潜意识拒绝如此。我发现，那位姑娘，在您的记忆中时常被映射为深红的山茶花形象，但与她相关的记忆层上，您又设置了黑暗面，完全遮蔽了更深层面的记忆信息，我的扫描波也无法穿透它。他沉默不语。你的比喻用得不错，他忽然说道。像个沙漠……另外，我想知道的是，在你的记忆里，我是指非知识性的部分，最近会不会有某种气味，让你印象深刻呢？是的，Z答道，是切开的鲜橙的气息，它的汁液突然溢出时的状态，气息强烈，让我有种不由自主的抽搐感。哪里抽搐？Z指了指自己的左胸，这里。是不是有点类似于体内电流的波动？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感觉的？前天，早晨，Z说。您在厨房里，拿着刀，切开那个鲜艳的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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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下着很细的雨。他毫无睡意。他们坐在客厅里的落地窗前，没开灯。他们一直在看黑暗中的雨。Z能看清细微的雨丝，他不能。Z预测这场雨会在天明前停息，早晨五点。他晃了下头，这还是智能机器人的模式。他低头看了看那条毛毯，手指触摸着表面的绒毛。温度在降低，很慢，Z说。我的皮肤表层有些绷紧的趋势。然后呢，有没有不同类型的感觉？Z认为房间里可以开启供暖系统了。为什么不是燃起壁炉？他问道。你不觉得让火光出现在壁炉里，同样可以温暖，还能让人愉悦么？Z摇了摇头，这对于系统是不安全的选项，我无法跟您一样去近距离享受烈火的温暖。他立即反驳，你不知道这层皮肤的感应功能会让你自动选择合适的距离么？哦，Z机械地答道。可我的系统不支持我对这个类型的问题进行判断……我的皮肤能感觉到0.01度的温度变化，但冷暖对于我其实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你确信没有？他注视着窗外的黑暗。呃，Z缓慢地说道，体内的压力，会有变化。只是压力？是，只是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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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会为我取一个名字么？Z问道。在淡淡的沮丧中，他有种异样的感觉，目前还不能有这个选项，你知道，这会立即被监控中心察觉，那样的话，我们的研究也就结束了，这可不是好事。这次对话，发生在去他家乡的车上。出发前，他对Z的整个系统进行了全面的测试，直到午夜时，才完成所有数据的分析。Z的心脏中枢系统在运行中的隐蔽状态没有任何漏洞，即使出现波动时其散发的扰动信息也不会被原置大脑中枢系统所发现。他的设计与计算堪称完美。当然真正的对手，还是那个由数千颗定位卫星所构建起来的天罗地网般的全球机器人监控系统。遮蔽系统的作用是无可挑剔的，尤其是与感情生成系统融合之后，它能屏蔽任何扰动信息并吸纳它们，彻底分解后再释放到Z的皮肤里。关于这些，他不想再多解释什么，只是告诉Z，我们正在经历一次诞生，你的上一次，是在那个机器人工厂里，但那只是你的雏形……这次才是真正的……可能，我也是。其实，我设想过你的名字。他看着外面流动的模糊景物。Z没有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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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幢老房子，被当地政府保留了下来，而周围的那些房子则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有很多大树的开放式公园。最近这二十多年来，政府定期对房子进行必要的维修，因此看上去几乎没有什么明显变化。房子里所有物品的位置都没动过，每天都会有保洁工来打扫。没有灰尘的味道。他们走遍了每个房间。他打量着每个东西，包括他小时候的那些玩具，有把铜制小手枪，是爸爸在他五岁时送他的生日礼物。他拿着它，来到爸妈的房间里，关上门，坐在窗前那把躺椅上，看着窗外。Z则留在了他小时候的房间里。后来，他睡着了。醒来时，Z站在他的面前。房间里被黑暗充满了。我做了个梦，他说。梦到了喀戎的马人。古希腊神话里的，Z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不死的半人半马族群里唯一集善良、智慧于一身的。其它马人淫荡野蛮，扰乱了一次婚礼，被英雄赫拉克勒斯追杀，结果他的神箭射中了喀戎马人的脚踝，永远不会愈合的箭伤令他痛不欲生，最后他为了免除疼痛折磨，请求主神宙斯免除其永生，换取普罗米修斯的自由，宙斯答应了，并让他在安祥死去之后成为人马星座。除了疼痛，他问Z。还有什么能让马人放弃永生？Z沉默了。是无聊，他说。这是比疼痛更难忍受的。为什么？Z问。这二十年来，他说。我的感情、欲望都消失了，经常会碰到的，就是无聊。是系统损坏了么？不，他说。人类不能用系统来概括，我只能说是某些相关的能量枯竭了。您痛苦么？他摇了下头，没有，只有无聊会是个麻烦……有意思的是，就是在这个时段，人可以活到两百岁了……只要政府不想我死，我就得活下去。自杀呢？Z看着窗外的夜色。他想了想，我从没想过这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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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行悬浮汽车缓慢行驶在位于山腰的滨海公路上。天色阴沉，云层很厚，压得很低。海，还在那里。仿佛一切都没有变化。没有海鸥。波浪仍旧是一道道地如绳索般围向滩头，然后再一阵阵地消失在沙滩上。我犯了个错误，Z说道，对您。没谁不犯错误，他说。我在您睡着的时候，Z说，对您的大脑进行了深度扫描……我尝试帮助您恢复记忆，尽可能多的记忆，再用全息影像重现它们……我认为这会让您解脱，有助于您恢复情感能量。那我问你，他说，你又怎么知道，这种恢复，对我不会是一种伤害呢？遗忘有时是选择性的，是自我保护。但我发现，Z继续说道，您的痛苦记忆，都还在，只是被您的潜意识遮蔽在大脑皮层深处沟回里了，您有意设置了多层黑暗区域和障碍潜意识……我的分析是，假如您愿意把它们释放出来，您的感情能量就能恢复。可是，他口气严厉，这跟我们的研究有什么关系呢？您希望我有朝一日因为感情系统的完善而像一个真正的人么？Z的问题让他意外。我始终不能理解的是，这样做，有什么必然性？您难道确信，我不会因此而受到伤害？甚至……毁灭？当然我知道您不会让我面对最糟的结果。嗯，他听罢点了下头，这确实是冒险……你，其实完全可以放弃配合我做这个工作，甚至举报我。我计算过失败的可能性，Z答道，反复测算过监控系统的敏感度，危险系数会随着我的系统生成呈几何级增长，当然我是不会让监控系统发现我们在做的这件事的。后来，他们并肩走在沙滩上。他看到不远处的那些岩石，当年爸爸就是在那里搭起的帐篷。Z提醒他注意远处的海面。他转过头去，发现有几只海鸥，灰色的，像纸片似的在那里飘着，像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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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六个月后进行的那次全面检测中，他发现Z的那套遮蔽系统在感情生成系统的作用下变得越来越强大了。他相信，全球机器人监控系统已不可能察觉Z的任何变化。他为Z又一次更新了皮肤，能完全阻隔消解任何情感扰动信息的溢出。他每天仔细观察着Z的一举一动。在最后一次皮肤感知度及屏蔽度测试中，随着他的手指头的按摩，Z睡着了。这是Z第一次拥有了睡眠的功能，不是休眠，而是睡眠，就像人那样的。他发现，Z的大脑中枢系统是正常运行的，但心脏中枢系统却是睡眠状态，运行极其缓慢。他甚至捕捉到了几次心脏中枢系统的游离信息渗入脑中枢系统之后重新自然组合生成的虚拟图像信息，作为Z观察河谷地带的记录被存入了大脑中枢存储器里。当然，Z是没有心跳和呼吸的，也不会做梦。另外，在照顾他日常生活方面，Z也做得越来越细致了，有时甚至像个高级医护人员，会为他做身体按摩。尽管从两百岁的寿命长度来说，七十岁简直就是青年时段，但是由于他拒绝接受政府提供的细胞更新服务，现在他仍然还是个七十岁的老人。而Z的按摩，出乎他的意料，竟然会有恢复他身体细胞活力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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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肉身的缓慢枯萎状态，一直以来他都毫无忧虑，反正还要经过漫长的一百三十年他才会面对死神的召唤呢。Z的按摩技艺是完美的。他很快就发现，身体的枯萎趋势渐渐停住了。他问Z怎么看这个趋势。Z认为这是很正常的情况，是他的细胞新陈代谢状态提供了这样的契机。你有没有注意到，他问Z，最近我的胃口越来越好了？还有就是，我开始想看些跟我们的研究无关的书了，比如植物学的。Z点了点头，是的，我也喜欢植物学。差不多同时，他却有些沮丧地发现，Z的皮肤屏蔽系统存在一个缺陷：其屏蔽能力存在阶段性衰减，经过反复测试，他发现每次稳定的屏蔽时间是72小时，之后会迅速衰减。而这个衰减时段里，如果Z的感情系统所释放的溢出信息波意外出现两次以上的峰值，就很可能被全球机器人监控系统所捕获。而恢复皮肤屏蔽能量的唯一有效方式，正是他对Z进行的全身皮肤抚摸，因为他的手上皮肤所发出的生物电流能重新激活Z皮肤层里的那些出现能量衰减征兆的微电子。这也意味着，每次Z独自外出的时限，只有三天。当然他从不会允许Z外出超过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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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出厂时被设置的形体性别是男性，但并没有生殖部分。他为Z设计的系统中也不包括与这部分相关的内容。在他看来，人的一生中，在与生殖相关的欲望出现之前和消失之后的时间里，内心才会有真正的宁静。也就是说，人并非因为有了生殖欲望与行为才能称之为人，在这种欲望出现之前与消失之后，人才是离超人的智慧最切近的。自从那次意外的对话发生后，他就开始把Z当作人来看待了。令他颇为不解的是，Z在语言表达系统已然相当完备的情况下并没有出现他所期望的情感交流的常态化，大部分交流仍局限于研究工作领域。有时他会觉得，Z所表现出来的状态，好像更接近于少年时代的他。而这并非他所希望的。那天清晨，他醒来，发现Z侧身睡在旁边，面朝着他，身体蜷缩着，右手握着他的右手。他被这个细节所触动了。忽然的，有种陌生的感觉突兀地浮现在他心里，令他有些不知所措。他心绪复杂，感到疲倦，后来又睡着了。等再次醒来时，Z已不在房间里。他来到窗前，外面在下雨，冷白的雨道密集垂直下落着。他下楼到厨房里，在游离的状态中为自己准备简单的早餐。他一边漫不经心地吃着，一边收看全球卫星同步信息的全息影像。中午十二点，就该为Z做全身皮肤抚摸了。这样想着，他站起身来，正准备上楼时，听到一条即时信息，全球机器人监控系统已在凌晨三时完成了新一轮升级。他立即调取了相关信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这次升级完全是在绝密状态下进行的。他必须马上让Z的情感系统进入休眠状态，直到他完成对其皮肤屏蔽系统及体内遮蔽系统的升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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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开视频监控系统，查看了整个工作室两层楼的每个地方，都没有发现Z的身影。通过机器人全球定位系统，他发现，Z在他那辆自动悬浮车里，正以两百公里的时速接近城市。Z2030，立即返回，他通过控制器发出指令。控制器屏幕上出现了Z：监控系统已完成升级，今天中午刷新后，我们将无能为力。我的计算分析结果是，您的预案即使完成，也无法实现之前那样的安全屏蔽状态。请立即返回，我有办法解决问题。他再次发出指令，感到有些眩晕。过了一会儿，Z说道，我计算过您所说的这种可能，结果证明，如果关闭心脏中枢系统，产生的信息扰动波会促使屏蔽程序发生更大的波动，而大脑中枢系统会立即将此识别为异常状态……我已经通过您的应急通讯系统报告了监控中心：机器人Z2030程序异常，正在自行返回监控中心的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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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控中心的紧急视频电话忽然亮了。他没有动。他忽然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他调出监控系统的即时视频信息，几十架来自监控中心的飞行器已包围了那辆自行悬浮车，并发出最后的警告。而那个机器人控制器屏幕也再次亮起，Z出现了。你的位置？他声音僵硬地问道。告诉我你的位置。路上，Z回答，去监控中心的路上。昨晚我编了个小程序，留在了您的电脑里，它可以做到每天都给您提出新的问题，所有问题都是关于我们这次研究的，有很多疑问，需要您来解答，比如是否可以换种思维和模式来改造机器人，那样的话我们成功的机率完全可能会提高很多，当然这里也有些不易克服的障碍……您只要把这当成小游戏来玩就可以了……还有就是，您需要继续保持那种好的趋势。他凝视着Z的瞳孔，它们似乎正在收缩。他感到莫名的困倦正像雾一样落到自己的头顶。我能提醒您的，Z慢慢说道，您可以换个角度，来重新思考您自己的世界。另外，监控中心会判定我以人的思维方式修改我的程序。所以，Z嘴角轻轻抽搐了一下，我为自己取了个名字。随后，屏幕上，字母开始一个个浮现：S，O，R，R，Y。它们闪烁着银色的光泽。几秒钟后，黑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