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 乡

文/熊文体

故乡是熟悉而又陌生的。

故乡儿时的三棵大枫树仍健在，枫树底下那口当家塘如今砌了整齐的石岸，水波粼粼。我童年的绝大部分时光就是在那儿度过的，垂钓、游泳、捕蝉、射鸟、下棋、纳凉、捉迷藏、打撇撇、数星星、听蛙鸣、闻稻香……每每回忆童年，我都觉得唇齿留香，只可惜如今故事少了一位主人公——我的父亲。

这几年，故乡日新月异，道路刷黑了，太阳能路灯安装了，排污管道也铺设了，房子也越来越高大气派，但乡亲们仍是儿时记忆中那样的勤劳、善良、朴实、能干。

我每一次回乡，车子刚进塆子口，我一定会降低车速，摇下车窗，看看在地里辛勤耕耘的父老乡亲，在路旁停好车，边问候老乡，边步行回家。

我深深眷恋这片土地和父老乡亲！

“回家了？割肉没有？你老娘好久没有吃肉了。”大嫂放下手中的锄头，跟我开玩笑。我晃晃手中的塑料袋，示意大嫂看看。

“体，你总算回来了，你不知道啊，你的老娘傍晚六七点还在地里做事，种了好多油菜、棉花，要卖好多钱！”四嫂跟我说。我笑道：“真的？……”此时，我已经满脸通红，手心出汗，不觉加快脚步，往老家赶。

“又回家拿菜了？我早晨还看到你老娘择了好多蔬菜，估计是为你准备的。”大哥跟我说。我急忙回答说：“我是来看看老娘的，已经许久没有回家了。”

“你的老娘不在家，已经去田畈了。”幺娘端着碗，站起身，热情的跟我说。我急忙问幺娘：“幺娘，我的老娘到哪里去了？”幺娘回答道：“好像到河里吧，我看到她吃完早饭就拉着平板车往河里走了。”

我知道，每一次回家，老娘大多在田地里，我得到田地里找老娘回家。我不觉加快脚步，来到老屋门前，果然大门一把锁。我熟练的找到钥匙，打开大门，放下药品等东西，又锁好门，朝河里走去。

河滩我再熟悉不过，儿时没少到那儿偷西瓜、摘桃子、砍钓鱼竿、抓蛇……

我来到河滩里，放眼望去，眼前有茂密的棉花、挺拔的高粱、匍匐在地的红薯藤蔓。老娘在哪儿呢？凭记忆，我来到自家河地前，向北望去，我看到老娘忙碌而又弱小的身影。我大喊道：“娘，我回来了。”可是河风马上吞没了我的喊声。没法，我只得沿着地垄沟走过去。好不容易走到老娘身后，老娘居然没一点察觉。原来老娘正在给红薯藤蔓翻埂，汗水已经湿透她的后背。“娘，我回来了。”我提高音量说。老娘这才回转身，一脸惊喜，立即放下锄头，嘴唇嗫嚅着：“回来好，回来好，早晨我刚刚择了一些新鲜蔬菜，正好带回去。”说罢，掸掸身上的尘土，用衣襟擦擦手，往家里走。

我紧跟在老娘后面，说：“娘，刚才我进塆的时候，乡亲们又跟我说你了。”老娘戴着草帽，佝着身子，脚步沉稳，仿佛没听见一样，许久才说：“他们又说我什么了？”我喘着粗气，说：“乡亲们跟我说，你种了很多庄稼，很晚才回家，是这样吗？”老娘却说：“别光听他们说，我并没有种那么多庄稼，我也并没有那么晚回家。”“可是我每次回老家，乡亲们都这样说，我很尴尬，我都四十多岁了，每月有工资，可以养活你的。”老娘没有作声，只管走自己的路。我不得不加快脚步，方能跟上老娘。“你这样辛勤劳作，万一哪一天倒在田地里，我们做娃儿的会受道论的，到时我们的脸往哪儿搁？”老娘仍然沉默不语，仍只管走自己的路。我跟在后面，许久才发现，我几乎是俯视老娘了。

这几年，老娘衰老得很快！

路上簇拥着沉默，世界仿佛睡着似的。

到家了，老娘打开门，我拿出塑料袋，跟她说：“这是给你买的药，你要按时按量吃，不要节约，不然你血压高起来，又要住院，到时还要多花钱。”老娘接过塑料袋，这次很听话，满口答应，说：“放心吧，我知道什么时候吃，也知道每次吃多少。”

父亲2001年去世，老娘悲伤过度，从此就患上了高血压。这些年，老娘因为脑梗、脑血栓就多次住院，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老娘惦记着家人，所以每次犯病，她都会积极住院治疗，出院后她都会按时吃药。

那些药就是她的粮食。

老娘放好药，就拿出蛇皮袋，将地上的蔬菜一股脑儿往袋子里塞。我看着老娘说：“够了够了，到时拎着蛇皮袋回去，乡亲们又要笑话我的。”老娘头也不抬，仍继续往蛇皮袋里塞菜，大声说：“儿子拿老娘种的蔬菜，有什么好难为情的！再说这些蔬菜多新鲜，你到哪儿买去？”

我见老娘没有停下来的架势，就接过蛇皮袋，不高兴的说：“娘，真的够了，多了就吃不了，也会烂掉的。再说，过几天我还会回来的，到时再拿，行不？”

老娘头也不抬，坚定的说：“谁知道你下次什么时候回来？每次回来都匆匆忙忙。这次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就装满一袋子，老娘就这一个要求。”

终于，蛇皮袋站立起来，像一个小胖墩。

“走，我帮你抬到车子里去。”老娘擦擦额头的汗珠，看着我说。我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捏紧蛇皮袋双角，提起就往外走。老娘见状就弯腰提起蛇皮袋底下两角。就这样，我们娘俩抬着一大袋蔬菜在父老乡亲说笑声中往村口走去。

好不容易到了车旁，我放下蛇皮袋，打开车门，老娘又帮我将蛇皮袋放进车里，叮嘱我说：“到家后就将这些蔬菜拿出来，放在蛇皮袋里久了会烂掉的。”

我拍掉身上的土灰，又拍拍手，看着老娘说：“我知道了。你要照顾好自己，按时吃药，少做一些农活，不要让我提心吊胆的。”老娘没有说话，只是呆呆的望着我，一言不发。我见状，就拉开车门，钻进驾驶室，摇下车玻璃，启动车子，转头对老娘说：“我回去了。”老娘还是不说话，杵立在车旁，雕像一般。

我嗯了两下喇叭，车子缓缓前行。我透过后视镜看到，老娘仍站立在村口，目送着我远去。霎时，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

“老娘的药该吃完了，我得送点药回去。”我叮嘱自己。但是，这几天杂事缠身，我一直没有时间上街买药。

这天中午11:00，我处理完事务，决定上街买药然后回老家。跑了两个药店，才将老娘吃的药买齐，我急忙往老家赶。

“回去早一点，兴许可以蹭午饭吃。”我瞟了一眼仪表盘，都快下午一点了，我急了。

路况很熟，我轻踩油门，车子就风驰电掣奔向老家。

终于到家了，果然有点晚，老乡们都端着碗坐在路旁休息。我边和父老乡亲打招呼边往家走去。

“娘，我回来了。”我朝厨房门喊，我知道老娘一定在做午饭。“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就在家里吃午饭。”老娘倚着厨房门，又是一脸惊喜。

我走近堂屋，放好药包，走到厨房，对老娘说：“娘，你做什么吃？”老娘一边往灶膛添柴火，一边说：“我也不知道你要回来，午饭我就煮面条吃。要不你先吃，我再煮面条？”我迟疑了一下，说：“算了，好晚，你自己肯定饿了，你先吃吧，我回城买的吃，那样简单些。”

一听这话，老娘神色黯然，说：“煮面条很方便的，你先吃，我再煮，行吗？”我坚定的说：“娘，还是算了，好麻烦，我回城随便买点吃的就行。”

老娘见我不同意，就只得放下手中的柴火，边往堂屋走，边不满的说：“每次回来像催命似的，就不能多呆一会儿，安心吃一个午饭？”我知道老娘生气了，就没有顶嘴。

“家里有两个冬瓜，还有苦瓜、丝瓜、茄子、辣椒、空心菜，你都带去。”老娘对我说。

就这样，老娘帮我将这些蔬菜搬进车子里放好，就往家里走去。

我知道老娘还在生我的气，调转车头，想想不放心，就下车。

老娘还在堂屋收拾东西。我走过去，看着老娘，说：“我回去买的吃很方便的，你不要难过，你照顾好自己就行，注意按时吃药，不要让我担心，好吗？”

老娘仍低头收拾东西，我只得提高声调说：“那——我走了。”

就这样，我离开了老娘，离开了老家。

这一次，老娘没有送我！

……

儿行千里母担忧。

一天， 老家堂哥打来电话，跟我说：“你老娘又择了好多蔬菜，特意打电话叫你回家去拿。”我一听，就爽快答应了。

上一次回家，惹老娘不高兴，我很歉疚。我决定这次回家好好表现，哄老娘开心。

于是，我提前出发。“娘，我回来了。”一进门，我高声喊道。老娘颤颤巍巍从厨房出来，高兴地说：“回来好，回来好！菜我已经准备好了，午饭马上好，吃了你就可以回去。”

于是，我走进厨房，帮老娘打下手。

午饭很快做好，就是几个时蔬。老娘将饭菜端到堂屋的一个马凳上，摆在我面前，又打开电风扇，风儿吹向我。

我端起饭碗就吃，狼吞虎咽般。老娘则坐在我身旁，静静地着我吃，一脸慈祥。

“你怎么不吃啊？”我抬头问老娘。老娘说：“你先吃，等你吃了我再吃。”

“娘，我吃好了，你吃吧。”我放下碗筷，擦擦嘴唇，对老娘说。

“我帮你把蔬菜搬到车上，我再吃。”就这样，老娘帮我把蔬菜搬到车上，示意我走。

于是，我又一次在老娘目送下，离开了老家。

啊，故乡，我魂牵梦萦的地方！母亲，我永远走不出您的目光和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