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旧闻录 · 首长记


伏尔基河 Author 关文杰

大荒旧闻录 · 首长记

伏尔基河.

长篇连载 作者:闻捷

大荒旧闻录 · 首长记

大荒旧闻录 · 首长记

作者:关文杰

大荒旧闻录 ·首长记音频:00:00/14:32

我下乡的地方是沈阳军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二师十六团八连,连长是老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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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连长是个山东大汉,往那一站就能看出他是当兵的出身,腰板笔直,挺胸抬头的,黑黑的脸,不怒自威。不管多冷的天,他头上的狐狸皮帽子永远不放下护耳,长长的狐狸皮的绒毛保护着他的耳朵,任北风吹得橘黄色的狐狸毛像盛开的菊花,一颤一颤的,煞是威风。


1969年9月初,在那个泥泞,还有点寒意的黄昏里,我第一次见到他。


那年,我们这些在城里闹得差不多了“红卫兵小将”们,顺着毛主席指引的方向,一下子跑到祖国的东北边陲屯垦戍边来了。说是知识青年,其实就没啥知识,捣乱的本事不小,年龄最大的还不到十七岁呢,最小刚刚十五岁。


九月初的北大荒已有些凉意,太阳下山后几乎就是冷了。强忍着三天两夜火车的颠簸之苦,我们踩着满地的烂泥,忍着饥饿,冒着黄昏前的寒意,有如一群残兵败将,一步一提鞋地走进了连队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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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锣鼓家伙敲起来呀!”迎接我们的人群里一声大喊,敲锣打鼓的声音立刻充斥着傍晚的村庄。


我寻声看去,一个黑大个戳在那,像半截铁塔,一身发白的旧军装衬着黝黑的脸,挥着大手指挥着那几个破鼓破镲的“军乐队”演奏起来,气氛一下热烈起来。老知青们不管是北京的、上海的、还是哈尔滨的都跑过来,抢着帮我们拿手中的行李。


六十个新人的到来,让生活在这个闭塞的连队里的人们着实兴奋了一阵。


那个穿军装的大个开始喊口令了,立正稍息的很是专业。后来才知道他叫老臧,是八连的连长,也就是我们的父母官,在兵团应该称首长。


他那张黑脸上永远看不到笑纹,什么事情都是说一不二的,像个军阀。据说这是他当兵时养成的习惯,让十几岁的我们看见他有种莫名的害怕。说实话臧连长给我的第一印象并不好,对人生硬得很,没有电影里首长爱兵如子的感觉。


以后的事实也证明了我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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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入冬后的一天夜里,凄厉急迫的紧急集合号划破了静谧的夜空,睡得正香的弟兄们拎起事先打好了的背包,半睡半醒地冲出了宿舍,列队后队伍拉出了营区。


这次紧急集合我们班得了第一,回来后受到连长的表扬,我这个副班长心里也是美滋滋的。那时候我们不时地就要紧急集合,每每被三横两竖的打背包的动作困扰,怎么也快不起来。于是,我就和老妈说,让再给寄一套行李来。我把它整整齐齐地捆好,就放在那里,紧急集合号一响,拎上就走,岂不快哉?同屋的几个人也纷起效尤,我们班的集合速度自然上来了。


不知道是有人告密还是事有凑巧,连长那天没打招呼就来到我们班的宿舍。他是多聪明的人呀,一眼就看到我们铺上放着的没有打开的行李。


这一发现揭开了我们第一的老底,这行为在那个年代是不被允许的。我这个副班长被一撸到底,连个改正的机会也没给,一点面子也没留。


臧连长还黑着脸把我好一通训,从战备的重要,到做人的诚实,把我批得简直一钱不值了。骂我的时候,声色俱厉的,他帽子上平日看上去还挺漂亮的一颤一颤的狐狸毛,也没那么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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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也是初生牛犊的性格,没把连首长当回事,就是不认为事先准备好背包和不严肃对待备战有什么关系。


不久开始报名上山冬伐了,那种艰苦是今天的青年人所难以想象的。爬冰卧雪,深山老林,野兽出没,餐风露宿的,身体差点意思都扛不住。


那次“背包”事件后,我就有意躲开连长。这次上山冬伐本来是副连长带队我才报名的,就是想离臧连长远点,惹不起还躲不起啊。


可老臧知道副连长有关节炎后,非要替他上山。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这样我又碰上这个连首长了。


真是应了那句话了,人要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上山头一天我就挨了他一顿骂。


起因是我们进山的营地在大山深处,那可真是原始深林。汽车扔下我们几十号人和物资一溜烟地跑了,深林里就剩下我们这些人了。


连长指挥大家赶紧搭建帐篷,要求必须在天黑之前搭好,并生上炉子,这样我们才能安全度过寒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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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手八脚的一通忙乎,一座帐篷算是搭好了,可是刚安好的炉子不好烧,满屋是烟。倒进炉子里助燃的柴油,冒出的味道前所未闻,再加上老职工大口喷吐着的“蛤蟆头”卷烟,帐篷里的味道就别提了。


实在受不了那个烟熏火燎的味道,我就拉着明明等几个人住到另外一个帐篷里去了。


那是个搭建了半截的帐篷,半边露着天,也没有炉子,可是空气好。我们几个人戴上皮帽子,穿着棉大衣,盖上棉被,主要的还是仗着年轻。俗话说小伙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我们愣是在小兴安岭零下三四十度的夜里露天睡了一宿。


第二天臧连长知道后,把我一通臭骂,说要是把战士冻出个好歹的拿我是问。这回他干脆把狐狸皮帽子摘了,抡着帽子训我,那一颤一颤的狐狸毛几乎打在我的脸上了。虽然他还是自我批评了半天,什么刚来太乱,也没集合点名什么的。那我也不服气,我们就是受不了那个味道,搬出来住怎么了?再说我们谁也没冻坏呀?你凭什么骂我呀,不就是找茬吗?


伐木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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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兴安岭,群山环伺,重峦叠嶂,林海茫茫,雪野无边,到处是一两人合抱的红松,高耸入云,三四个人合抱的青杨也不少见。松涛阵阵,不时有一两声野兽的嚎叫,甚是恐怖。你要是细心说不定会捡到个大松塔,哪个都能敲出小一斤松子来呢。


也许是家里父母都是林业系统的,对深林有着天生感情,我尽情地欣赏着大自然的美丽。


我们是以帮助当地林业局清山场的名义来砍树的,那时候人们的环保意识差,没人盯着那大家还不拣好的树砍呀。可我们臧连长还是管得比较紧,胸径在规定以上的树不许砍、树上松塔多的不许砍、间距足够宽的不许砍……所以,能砍的树多数都在路不好走,山势比较陡峭的地方,那里不便作业,留的树比较多。


我们都是种地的,也没什么机械,只好拿绳子往下拉,那可是很危险的活。在雪地上,借着山势,有时候木头比人跑得快,顺着雪坡,大原木一出溜老远,那要是撞上你就没个好。


好在我们这帮小子没怕死的,加上天生聪明很快掌握了要领,自以为得计地干了起来,倒也安然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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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午后,我绑好一个套子,那是个八米长的红松件子(原木),胸径有三四十公分。这样的木材在平地上没有八个人是抬不起来的,但是从山上往下拽,借着雪道,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不是很费劲就能拽下山。


一使劲,大木头启动了,我顺着山坡是越跑越快。为了干得快点,我有意挑相对坡度大点的路走,那样木材滑的速度快。那时,原木前头会激起一团雪雾,会给人一种冲撞感,有点刺激。


顺着山势,跳跃的我,一步几乎能迈出两米多远,自己都为能这样矫健而感到兴奋。棉衣里已是汗流浃背,没按连长要求打的绑腿也开始有点松了。但是在三四十度的山坡上,我的脚步是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的。奋力奔跑的我,能感觉到身后的大木头像一头发疯的野牛朝我奔来,冲起的雪沫落在我脖子里的感觉冰凉冰凉的,刚才还“矫健”的步伐开始有点乱了。


就在跨越一个被大雪盖住的枝丫堆的时候,我那有点散乱的绑腿被一个胳膊粗的枝丫挂住。一个大劈叉坐在雪地上,我一闭眼心说:坏了,小命不保!


可真是说时迟那时快呀,就在我跌坐在雪地上的一刹那,就感觉眼前黄毛乱闪,连长一个鱼跃,把我扑倒在雪地上,我被撞了个后滚翻,大木头擦着我的大腿冲了过去。


惊恐中,我看见臧连长也倒在雪地上,狐狸皮帽子飞出老远,划破了的棉裤露出了里边的棉花。


我还没从恐惧中明白过来呢,连长捡起他那大狐狸皮帽子,冲我就抽了过来:你他妈的不要命啦?


原来当我跑上那条很陡的雪道后,臧连长就发现了,他开始使劲地喊我改道。本来脑袋就被皮帽子包得严严实实的,加上在兴奋中,我真的一点没听到他的喊声。


一看我没反应,臧连长便拼命地往我这里跑……


从那以后我和连长成了朋友,不仅因为他是连长,也不仅因为他救了我,而是一个老兵火热的心感动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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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踵而来的“清理阶级队伍”“整党整风”等一系列运动里,说不清道不明的罪名,让臧连长反复挨整,弄得先是夫人跳井自杀(救过来了),后是被降级使用。


他夫人跳井的事我们都是亲眼所见。


那天,连里开大会,指导员主持。但见他一身黄棉袄,清脆地清理着嗓子,随后一口痰吐在地上,这就意味着揭发批判大会开始了,马上就有人检举揭发了。


一个连队就是一个小社会,什么人都有,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一个中年人,衣着比较光鲜,一看就不是下大地的,后来才知道他是技术员。果然开口不凡,慷慨激昂地批了一通资本主义的享乐和修正主义的反党反社会主义后,他话题一转,说起连长夫人的作风问题了。


要知道,在农村,说到作风问题,那是远比政治问题吸引大家的眼球的。老职工怎么也整不清楚《反杜林论》与《论持久战》是啥关系。


这位技术员说到激动处,举的例子骇人听闻,令全场哗然。我们这帮知青不消说了,初入社会,那时候根本还没听说过这样的事呢。就是老职工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说到如此私密的细节,还是很有轰动效应的。


“看看吧,这就是证据”技术员高举着手里的物证,得意地揭发着走资派还在走的肮脏行径,吸引了大家的眼球。


正在大家不知所以,连长脸涨得通红有口莫辩的时候,大食堂外传来了“有人跳井”的呼救声。我们哪见过这阵势,大家一窝蜂冲出会场,来到井沿。


一番努力,连长夫人被打捞出井。两眼紧闭,面色通红,身上的棉袄已冻得硬邦邦的,成了铠甲。


尽管这样,臧连长还是没有一点屈服的样子。铁青的脸阴沉着,脸上的肌肉因咬紧牙关的关系,形成一个一个疙瘩,眼睛像是在冒火。


我们的连首长,以他不屈的性格和那个时代抗争着。事后证明,连长夫人什么事也没有,连长和夫人都是被冤枉的。


连长被发配到边远新建连后,我还专门去看过他。当他从地窨子里钻出来的刹那,脸上还带着微笑。我们坐在小土坡山,我一时竟不知道说啥好。


连长终于没有等到云开日出那一天,告别了他深爱着的北大荒。据说他是在劳动时忽然死去的,倒地时也是直挺挺地,就像他不屈的性格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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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臧连长已经五十多年了,现在想起他来,一股崇敬之情还是油然而生。

仅以此文向我敬爱的连首长老臧,致以深深的敬意。
老首长,您安息吧!

来源:伏尔基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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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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