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色的旧时光

窗纱垂拢,于是暗夜隔绝在外,柔和的日光灯照耀着雪白的地板,淡蓝色的窗帘,淡淡的来苏味道弥散,整齐归置的病历夹,泛着圣洁光泽的操作台，和洁白的墙壁。

清风徐徐,纱帘拂动,窗外那株桑葚树飒飒声起,知了一声倏然乍鸣,惊动了伏案沉思的我。夜色低迷,住院的病人已经拔下了最后一组液体,在这个雨后的清爽夏夜,经过了药物的洗礼之后,有的已在渐离渐远的病痛里进入梦乡,有的正与家人窃窃私语,有的正看着自己襁褓中熟睡的婴儿甜蜜微笑,也有陪护的家属正在小院摇扇纳凉。

而我,一个生命的守护者,在这片刻的闲暇里,回忆起工作31年来的点点滴滴,在这个小镇的医院里,面对着这些奔波在生命最底线的百姓,痛苦的,焦灼的,期待的,欣喜的,无可奈何的;各种各样的神情,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便如幻灯片播放在我的眼前----

2004 的冬天,一个50岁的男性病人酒后突然晕厥来院。当他被放在抢救台上时,听诊器已经难以听及他遥远的心音,呼吸也已经停止。面对一个面色已经紫绀的濒死患者,我们没有退缩,我们的副院长全然忘记了自己的女性身份,她以天使神圣的姿态迅速登上了抢救台,给病人做了胸外心脏按压和口对口人工呼吸。氧气,液体,抢救药品......在副院长的指挥下,我们有条不紊地给他执行了最恰当的处理。5 分钟后,心电图显示,有了电压，很低,但是波形正常的QRS波!抢救继续,在我们这样一个规模不大设施不很完善的医院,我们最恰当的措施只是胸外按压和人工呼吸。她不顾白天几台手术后身心的疲惫,一直抢救到患者完全恢复了心跳和呼吸。当患者的面孔逐渐红润时,我们看见了她苍白的面孔上滴落的汗水。病人在抢救室住院三天后康复，他在回忆当时的情景时说,我只记得我突然什么也不知道了,直到昨天我发现自己居然躺在医院的病房里。是啊,这是一条在死亡线上拉回来的生命!

西窗剪影，这个幽雅美丽的词汇, 往往让人联想到一双璧人相互依偎卿卿我我诉衷肠的场景。可,在我的脑海里却是一对贫穷的老人,当他抱着他死亡的妻子离开医院的刹那,那个凄凉的画面已经在我的脑海里永远地永远地定格.......

那是1991年的春天，这对老人来自山东一个偏僻的小村,膝下无儿女.老妪患了脑出血。那时候医院还没有CT,至于出血的性质和量都无从查证,但是从她患病的程度来看,很严重。大小便失禁,深度昏迷状态，这个老翁手里拿着一个手绢,包着数目极少的一点儿钱。当医生向他交代了他老伴的病情时,他眼睛里噙满了泪水,磕磕巴巴地说了一句:"你们就就就尽心给给给治吧"!是啊,那个年代,对于脑出血,我们还没有更好的办法比如手术,保守治疗是唯一的途径。于是,交替的甘露醇,高渗葡萄糖,营养支持.....然而,一系列的药物治疗对于这个植物状态的老妪只如杯水车薪．第三天以后这个贫苦的老头儿就没有一分钱了，每次取药他都哭诉着他的生活的困顿，于是医院就一次次给他赊欠了药费．然而，老太太大概是桥脑的出血压迫了生命中枢，她持续的高热不退，合并了极度的呼吸困难。连续７天的昏迷后，就只能依靠呼吸兴奋剂来维持她残喘了。在第８天的那个黄昏，她终于停止了最后的一次心跳和呼吸。无效的抢救，无奈的叹息。给她拔下了身上所有的管道，老头儿收拾所用的物品，最后抱起了那具余温尚存的瘦弱及至的尸体。

一抹如血的残阳映进那间病室，映红了老头儿脸上的凄楚。那具瘦小的尸体耷拉着，被放在门口那辆破旧的牛车上。夕阳的余晖映照着这对老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远方的夜幕。一股凄凉的感觉让我接近窒息。老婆儿住院的这几天，没有几个来探望的，她死亡的时候，除了她的老伴别无他人，更无别人的哭泣与泪水。贫穷？愚昧？平时不与邻里交往？无亲戚朋友？我说不上是心疼她还是可怜她，我只觉得一股冷飕飕的感觉顺着脊背爬上了头顶，而夕阳下那两个可怜的身影却在我的心中刻画了一道永远的烙印.......

　　正沉浸在久远的回忆中，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让我倏地回过神来，一个20岁的少女因为被男友抛弃服了大量的农药被护送到了医院。粗粗的胃管自她的鼻孔穿进，乳白色的农药被吸出来，整个门诊大厅便弥散了浓重的药水味。淋漓的冷汗，微弱的呼吸，青紫的面容，家属焦急的神情．输液通道，气管插管，一小时后，渐趋平稳的她被护送到了监护病房。

我守护在她的病床边，严密观察着她的生命体征并做着细致的记录。呼吸机均匀而有节奏地运行着，滴滴答答的液体正在一点一点地驱逐着她体内残存的毒物。那张因阿托品化而潮红的面孔在柔和的灯光下安详而美丽。一个花季的少女，当爱情远去的时候，那份被遗弃的痛楚足以让她有了放弃生命的勇气。难以想象，当农药顺着她的口腔食管进入她的胃时，那样一个娇弱如花的女子如何就能承受那种怪异的奇臭味道？爱之深，恨之切？人世间除了他已经无处再寻觅一份美丽的爱情吗？当真爱不在，就让生命之花彻底地凋零，给那个离他而去的男人空留一份终生的歉疚，这也许就是女孩的本意吧！看着那张娇美的脸，我忍不住一声轻轻地叹息。

　　一个彻底的不眠之夜，忙碌而充实。打开窗户，晨曦的第一缕阳光照进了我的办公室。窗外的草地上盛开了一朵朵娇艳的花儿。清晨的露珠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鸟儿也唱响了清脆。镜子里我看见了一个青黑着眼圈的自己。31年了，日日如斯。是活跃的思维和充沛的精力让我的身体久劳而不觉疲惫。整理着病历，我看见右手掌上的茧子有些厚。顾不上了，又到了晨护的时间，我梳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头发，向病房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