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心笼》

文/蘋安

【一】

夜，近十二点，那座办公大楼一点没因夜的降临，有所感染，与白昼相比，它看起来华丽丽的，别有一番景象。

多少个夜，玻璃房内，明亮的灯光下，一个39岁的中年人，正坐在电脑前，抓耳挠腮，焦头烂额，他的整颗心被明日的项目汇报笼罩着，这是今年以来不知道经历第几次了，每一次都是一场浩劫，耗费着他的心力，又是一场硬仗，报告的PPT到底怎样才能获得领导的芳心，他苦思着，困意卷来，他扒下来，头枕键盘，想要放空一会儿凌乱的大脑。

他看见，“低着头端着纸娄子走出办公室走出公司大门的自己，步履艰难，一步三个回头，心里想得是，舍不得这个工作，也不能舍。”

“叮铃铃” ，于铭被这该死的微信的刺耳的声音惊醒，他起身去倒了杯咖啡回来，继续苦战PPT。

于铭，是一个系统项目工程师。长的像极了烧炭火的工人，黝黑黝黑的，留着一个短寸头，眼睛极小的，还总是眯着，见谁都亲，谁都是他的亲人。他笑，有时候觉得真，有时觉得假，因为，你无论说什么，他都能热情的跟你掰扯上半天，他是一个极具倾听能力的人，你说什么，他都听得懂，都能感同深受，但他发出来的观点和自己的见解，外行人会觉得这家伙老厉害了，而内行人，会在心里鄙视一下下，“竟是瞎扯，只是听起来头头是道。”

在职场中，能说的人很多，但能说和会说，这个区别可是大子去了。我觉得，于铭是属于前者，他很能说，什么都能说点，也许正因为这一点，这个灯火通明的办公楼，犹如他的心笼，徐徐绕绕，千转百回，穿过心房，折射到他黝黑的脸庞，反射到他眯着的不经意间无法窥视到的眼神里。

这是一个人人皆知的烂项目，他的上司的上司在老板那儿领了军令状，只能成，不能败。

于铭是项目工程师，他的上司领了状子后，转手下达给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事搞的有点大，一个项目工程师也许撑不住这么大个场子，一个报告上去，给于铭按了个虚头的项目经理，这意味着他要承担项目所有的“责任”了。

一个能说的项目经理，一个会甩锅的上司，外加一个筑台高看，坐享其成，渔翁得利的高层上司，这是一出好戏，毋庸置疑，且看于铭如何打响第一枪。

【二】

新项目正式启动，有着多年经验的于铭，借助网络的大数据，整了满满地一张PPT大数据，那些数据写满了上司和上司的上司的期待，更重要的是写满了老板的梦想，汇报时掌声一片，老板鼓完掌后，补刀了一句，“我接受你的忽悠，但我更想看到的是实施落地，是给企业带来实质性的价值。”

于铭摸了一把自己的短寸头，眼睛里堆着的是笑，“老板，我一定会全力以赴。” 心里想的却是，这不屁话嘛，我比你更想，他把目光移向他的上司和上司的上司，项目还没开始，他心里莫名已经开始觉得有点苦涩了。

接下来，开始开展项目必须要进行的需求方大方向调研，是内部开发，还是外部寻源等等一系列项目管理流程，一个月过去了，上司要求于铭准备第一次方案汇报。

此时，对于铭来说，酷刑的大幕布才算真正的拉开序幕。

于铭开始马不停蹄的在各部门大兵小将之间奔走，做项目，首先得做人，人做好了，组织个会议，签个字什么的，那就方便的多了。

部门内部的虾兵蟹将，一个也不能漏掉，都给你们请来开个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进行一场头脑风爆，有人给出中肯的意见，有人明显是打哈哈，于铭也不管，反正做着一副，你们讲啥，咱都认真听，会议记录中一条一条的意见和看法清单，这些虽然都是废话，没有关系，领导要看呀，这可是汇报PPT上一项重要内容，多写点，用数据说话。

经过内外两番轰炸，系统要长啥个样？总体目标是什么？系统框架大致也有了。

于铭开始动手了，第一次方案汇报，心中大概有个谱，它就开始整理，把以往的经验和模板统统给整了上来，跟写文章一样，弄完了标题，弄大纲，确定中心思想，再把那些头脑风爆得来的意见条目，都给整上。满满的数据，慢慢的成就感。

不行，得整两个方向，一个可不行，一个领导没得选，汇报有可能不成功。于铭想到这，就拟了俩个，外部开源找厂商，亦或内部自主研发，于铭更倾向于外部开源，他实在没把握内部的那些虾兵蟹将，有能耐能把这么复杂又烫手的项目给拿下来。

所以，他做了一个特别的小心思，做了一个分析比例，百度了一些数据，用数据说话，做出了一个比例值，领导您看吧，这是咱专业的分析。

这个报告，于铭做的极其的用心，颇具专业性，上司看了假模假式地吆喝指导了一番，他就又挖空心思修改了一版，看起来漂亮多了，光有数据不行，还得美观，上司要求美观，内容他不是不关心，他关心不了，他是外行。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对于一些管理者，你得给他整一点热闹。

报告到上司的上司了，那个场面，让于铭小有震惊，原来这大领导是这风格，于铭只开口讲了个标题，那大领导哗哗地讲出一堆的问题，这个数据没有对齐，那个栏位没有对上，于铭摸摸头，他的小眼睛眯成了一团，我还没汇报呢？你是我肚子里的回虫吗？你知道我这PPT上都是啥？为何你不问项目将来的雏形？难道这不是你关心的？这些一连串的问题，于铭在心里把自己问的越来越糊涂。听完大领导的一番漫无边际的言论，他也被批的脑袋感觉生疼，他点着头哈着腰，这是他强项啊，“我再改改，这PPT我再改改。老大您说的是，我改完再向您汇报，下周三或下周五，您看您这边时间可以吗？”

大领导看着他那样却笑了，“没关系，第一次汇报，下不为例。”

“好的，老大。”

“会议记录别忘记了发出来。” 小上司指示着。

于铭回到坐位上，他坐不住呀，他开始担忧，他自己也是能说的那种，再碰上这一对领导，他这心理像打鼓似的，七上八下的。他走出办公室来到抽烟的地点，点着了一根烟，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搞不好这次，我这脑袋最先被砍掉，烟卷里的烟火被他抽的猛，直冒着火，差点烧到他的手指。他无奈地摇摇头，想着自己没工作的全职带儿子的老婆，想着他的老妈糖尿病时不时要去医院住俩天，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吐出一大口烟雾，呛得自己连着咳了两声，把烟熄灭，回到了办公室里。

【三】

下周三，即漫长又短暂，于铭老早的约好了会议，发了会议邀请。

可是令于铭完全没有想到的是，这次汇报，大领导倒是让他把汇报给讲结束了，但是大领导没有说话，他让下面的小领导每个人都发表一下看法，几个小领导一个个为了讨好大领导，揣摩着领导的眼神，心思，开始说话表演，有的还为了顾及于铭的面子，说了很多好的方面，不足的方面略微提了一下，有的直接劈头盖脸的一通指责与批评，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和底气，批评别人，谁不会呢，一头猪，也能把它说的飞起来，一条龙，也能把它说成脑残的。听到这些人七嘴八舌的话术，看着这几个人精彩的演技，于铭把头低了下来，再低下来，他听到了大领导的笑声，不知何意，不明所以，只是觉得有点儿怪。于铭的直接上司发话了，他的话在大领导那儿还是有一点儿分量的，他说，“总体方案没什么问题，小细节再做一些调整。于铭你下去再调整一版，本周六，大家加班，再开个会一起碰一下。”

于铭，总算有了一个脱身的机会，他恢溜溜地从会议室里出来，关上会议室的门，他耳根子后面那些乱七八糟，各抒己见的声音，挥之不去。他倒了一杯水，坐在位置上，想喝太烫，他又去倒了一杯咖啡。之后他在电脑旁边一直坐着，一直修改着，直到夜幕降临，直到开头的那一幕，深夜十二点，他还在苦苦思索与战斗着，没日没夜的加班，对于他来说，这才刚刚的开始。

他的一颗心门外，就像套了个大铁笼子，紧紧地套住他的身体，他的灵魂，他的生活，他不是怕自己被扫地出门，他不是怕自己被砍了头，但他怕老婆孩子讨吃的眼神，一日没有工资，一日的白米钱，就没有着落。在哪干都是干，干什么都一样辛苦。赚钱哪里都不容易。

注定今晚是个不眠的夜，零辰三点，他驱车回了家。早上七点，老婆孩子还在睡梦中，他又急忙赶去公司，路边摊上买了个煎饼当早餐。

今天的会议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但出乎于铭意料，今天的会议根本上只是走一个过场，仅仅十五分钟，会议就结束了。他的PPT放了上去，大领导悠悠地开口，“经过几次会议的讨论，于铭的方案，你们几个还没有意见？”

几个小领导互相对望了一眼，又盯着大领导似笑非笑的脸庞，没有人敢跳出来接话，大领导便点了名，被点名的，当然是大领导最信任的主，他夸了于铭的方案，接着于铭又听到了附和声，大领导，便下了指令，“那项目经理，就按计划开展下一步的工作吧。”

于铭的小上司，露出了让人看不懂的笑，“好的，老大。”

于铭一直弄不清楚，他那直接上司的笑容，到底是真笑，还是假笑，是皮笑还是肉笑。不知为何，他有点儿怕那个笑容，他是真的没摸清楚那笑容的背后代表着什么。

【四】

项目整体规划有了，那么接下来需要把系统各功能模块细分开来，分别交有需求分析人员和系统开发人员，进一步沟通解决方案，这个套路看起来是没有问题，可是，别忘了于铭只是一个能说会道的项目工程师，对于用人和管理，他还有很大的欠缺，况且他的专业能力，有一半子是虚的，他更多的是依靠嘴上功夫。

他大概是这样分工的，系统总体分四个大的模块，每个模块按功能强度配备一个需求分析，外加一个开发人员，又因开发人员紧缺，所以，一个开发对应两到三个需求，时间计划都列的清晰可见，这看起来很专业，有事件，有时间，有责任人，可是他忽略了一点，这里面没有人能对事情的质量做最后的检查与确认，也没有人负责检查执行的结果如何，单只做了，就可以了吗？做的质量如何？结果又如何？鬼知道。于铭的报告里填满了做了哪些事情的清单，非常的细致，每个项目参与人都说自己的部分完成了，可完成和完成，这中间差距可大有学问了。

细心而又负责的需求和开发，一定会把手头上的事情做到极致，做到完美，而那些嘴巴功夫比较强的需求，亦或开发，那个完成的质量可真的要打上大大的问号的。没有人去管控这部分，换句话说当下没有人有能力去管控这部分，会议是领导开的，方案是领导拍板的，单点需求是分析做的，每个人只知道自己手头的部分，没有人知道全局，除了于铭和他的小上司。

于铭，能力不足以应付掌控全局，而他的小上司管理上倒有一套，但他没有足够的专业知识，还有他不敢担负责任，他想，这个项目，如果成，他向大领导要功劳，如果败，由于铭来充当替罪羊。在于铭的一二再，再二三的央求下，在离项目最后上线期限的两周内，他终于开始关心起项目来。

这时候，他发现于铭的项目周报，漂亮的PPT里，有多少数据存在着水份，有多少数据的确有完成，另外还有多少的坑，PPT里只是稍带而过，于铭的小聪明蒙混过了会议，报告的当时他没有抓住机会提出来，现在再去说，就如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决定，在这最后的关头，用尽全力，力抓于铭，力抓每一个项目成员。

这一盘点，一罗列，只有细致用心的成员那部分工作是符合要求的，算是真正的完成，另一部分再出现了极大的漏洞，这部分是大领导的人负责的事情。

找开发，开发从来不会客气，需求没有做出来，拿什么去开发。

XXX需求做的好，不是开发出来了吗？功能测试也是正确的。

对于开发毫不客气地怼回来，于铭和他的直接上司都是只能闭上嘴巴的。对于这类只耍嘴上功夫的人，开发们是见惯了的，一个不开心，分分钟炒了你，有技术的都是有脾气的。当然不排除也存在有脾气不一定有技术的。

如果一个系统项目，在上线前，至少还有45%的核心功能没有开发出来，更谈不上用户测试，那么上线就是死路一条。

于铭的小上司一出现，开发的老大直接廖出这个结论。言外之意，你们做管理的，如瞎子过河，两眼一般黑，不管它三七二十一，你非要决定上线，但别怪我开发没有提醒你。我提醒你，你不听，被砍头的肯定是你不是我。人在江湖混，开发，有真技术的人，如果想说出个一二三，没有人能反抗的了。

【五】

于铭快被逼疯了，所有未解决的问题，统统由于铭负责，这是于铭小上司的决定。

因为大领导领了老板的军令状的，没有退路，只有上线，哪怕硬上，反正老板接收到的消息，已经准备完好，已做的万无一失了。至于损失，当然由老板买单。于铭的小领导，做好了甩锅的准备。

业务部门，谁出头，老板就用抢打谁，他被大领导完全洗了脑，他为大领导荡平了一切障碍，可见他支持此事的决心。

可是，他哪里知道，大领导为了项目上线，为了邀功，隐瞒了部分的实情，这部分实情正是开发的老大提出来的核心痛点。

在系统切换上线的那天晚上，各部门几乎全员通宵加班，于铭和他的项目成员们，则不眠不休干了两天两夜，然而这个坑太大了，45%这是多大的一个漏洞，哪怕是5%都是要捂上一时的，何况这是45%，项目已注定要失败了。

大领导眼睛都红了，抓住开发人员，要求不能回家休息，白天黑夜帮他补漏洞，填坑，但这些坑哪是这样填的，技术再强，此时也已无力回天，他是个人，他得睡觉，干了两天两夜，那个开发的老婆，不让来了，说请年休假，再干命会没了的。

大领导此时，快疯了，老板急的要把他的脑袋砍下来，砍下来之前，要求他一定把这事先给摆平了。分分钟损失的那可是白花花的银子，老板能不急吗？

大领导已失去理智，他对着身边的一个小助理，劈里啪啦了一通，小助理冤枉啊，屁股一拍，直接找人事，本姑娘我不干了，系统项目没搞好，这与我有什么关系。你一个副总级的大领导，真有够搞笑的，谁愿意跟着这样没品的领导。好嘛，小助理走之前，没有和人事绕任何弯子，这大领导我看不上，我走，还不行。是呀，她一个95后的小姑娘，独生子女，她不工作，她就已经有了房有了车。于铭，如果能有这么潇洒，恐怕他那心笼早已打开，敞亮了。

【六】

结局，不言而喻，项目失败，老板先砍了大领导，把于铭的直接领导给提了上来，挡刀，填坑，随着时间的推移，没有什么事情，有时间解决不了的。这坑慢慢的填补起来，窟窿也越来越小，老板一看差不多了，于铭的小上司也被砍了。

此时的老板对于铭已是恨之入骨，剩下的小窟窿，暂由于铭来填，他知道于铭填不了的，但他故意这样安排，这个过程中，他让于铭受尽折磨，身体和精神上，老板一点没有手软。

每天夜里2点，于铭总能收到老板的信息，老板的作息是美国时间。所以，那时是他工作的时候，于铭时时刻刻感觉到，下一秒，倒下的就是他了。不是被砍断了脖子，就是累瘫了身体，没有人能长期不睡觉，和大脑一直处于紧绷状态的，他日夜彷徨，心力交瘁，他感觉他在“死亡”的边缘挣扎徘徊。

不多久，于铭，就如同他多次梦见的一样，他主动离开了，他没有等着老板来砍他的头，他打开了自己的心笼，不管前方是黑夜还是黎明，他都需往前走一程，他老婆说，“你得出去，我和儿子要饭，也不能让你再继续坚持下去了......,再这样，命都快要丢掉了......”。

他看着灯火通明的办公楼，嘴角微微上扬笑了一下，下一个启程一定不能比这再坏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