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我的母亲，岁月给了她满身的温柔

我的妈妈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

外婆一生育有四个子女，最大的是舅舅，其次是我妈，还有二姨和小姨。舅舅是男孩子，最受外婆宠爱；二姨嘴巴甜，曾外祖母和外公喜欢她；小姨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得到的关心爱护自然多，姐妹三个中，属小姨读书最多。只有我妈，以一个女孩子的身份夹在中间，人又老实，不会讨好长辈，但凡有什么好事都轮不着她。

妈妈跟我们回忆她小时候的事情，经常会说到这几件：有一次，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她很开心，在门前跑跳，一不小心，踩死一只小鸭，被曾外祖母打得叫一个惨，好几天没让吃饭（据妈妈说，她小时候，家中握有大权的既不是外公也不是外婆，而是曾外祖母）；还有一次，妈妈想吃锅巴，他们家的锅巴只有曾外祖母、外公和舅舅能吃，妈妈嘴馋，偷了几块藏在身后，被发现了，又是一顿打；那时候家里穷，交不起学费，妈妈读一年级，学费一块二，外婆偷着藏了几个鸡蛋，想着换成钱让妈妈交学费，结果被曾外祖母发现，连着外婆一起责罚，妈妈的受教育程度也就一直停留在小学一年级阶段，她不无遗憾地对我们说：“我还记得我们当时学的一篇课文，是这么背的：大海大海你等着，海鸥飞海水蓝，海浪跑步上沙滩……”

在妈妈的描述里，曾外祖母是一个很可怕的老太太。她是这个家庭的大家长，外公对她唯命是从，小辈中，她只疼爱嘴甜又机灵的二姨，据说走亲戚时最喜欢带着二姨。可是这位老太太后来患了癌症，死前那段时间，在她床前端茶递水伺候的，是最不受她待见的妈妈。我和妹妹表示不解，觉得妈妈太老实了，老实人最容易挨欺负。妈妈说，干嘛记着别人的不好呢？人人都会老，看她躺在床上被病痛折磨，日夜呻吟，我就狠不下心不管她。

是的，我的妈妈很善良，但在我看来，善良有时候就是懦弱的代名词。

因为妈妈生了我和妹妹两个女孩子，在农村当时重男轻女的大环境下，明里暗里不知遭受了多少白眼。奶奶总是在爸爸跟前挑拨是非，让爸爸和妈妈吵架，只要妈妈出门干活时间晚了，奶奶就说妈妈很懒，做事太慢。可是妈妈要照顾我和妹妹，还要洗衣服做早餐啊。因为奶奶的挑拨，妈妈不知道受了多少冤枉气，流了多少眼泪。

可是前年奶奶不小心摔了一跤，躺在床上，妈妈却一日三餐汤汤水水地伺候，她说：“我不用她感谢我，想想她以前做的事情，我也生气。可是她毕竟年纪大了，看着怪可怜的，人人都有老的那一天。”妈妈这种以德报怨的胸怀多多少少影响到我和妹妹，不过我和妹妹的善良是有条件的善良，看似温和，实藏锋芒，我们的处世原则是不欺人，但也绝不会给别人欺负自己的机会。

现在有一句话很流行——“我也是第一次做父母。”是的，每个生儿育女的人都要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父亲或母亲。

妈妈也是在养育我和妹妹的过程中，一直摸索、学习怎样去做一个称职的妈妈。我小时候总认为她偏心，妹妹还没出生时，二叔二婶出门打工，把堂哥寄放在我家，他就比我大十天，每天同吃同睡，免不了会打闹，每次一打架，妈妈就骂我，那个时候我觉得可能堂哥是她亲生的，而我是捡来的；等到妹妹出生后，我简直成了受气包，一打架妈妈就吼我，“你比她大，你就不能让着她点？”那个时候农活很多，爸爸又在外打工，家里家外全靠妈妈操持，我和妹妹还不省心，导致妈妈身上戾气有点重。我记得她的脸很大，给太阳晒得黝黑，整天都很严肃，脸上少有笑容。她一吼我，我就哭，边哭边控诉她偏心，只会向着妹妹。

她打我也打得狠，不小心摔碎碗，打我；夜里尿床，打我；不听话了也打我。她打我从不会当着别人的面打，都是晚上把门关起来，用拖鞋揍我屁股，一边打一边厉声喝问我“以后还干不干了！”

那个时候我对她充满了怨气。

后来我生过两次大病，一次是7岁时，我患了阑尾炎。她带着我求医，抱着我去外婆家，去诊所，去县医院，到处借钱给我动手术，我的命是她跟老天爷抢回来的。舅爷爷因为没有借钱给她，亲戚关系一度破裂，直到前几年才又恢复走动。还有一次是14岁，我上初二，患了过敏性紫癜，病情反反复复，处于半休学状态。记得那是秋天，每天下午，她骑着自行车，载我去诊所吊水，傍晚再带我回家。秋阳大片大片洒下来，风里飘来桂花的香甜，原本被病痛折磨的我，非但不觉得痛苦，反而生出些岁月静好的感觉。后来二姨告诉我，有一天夜里，妈妈打电话给她，哭得很伤心，因为医生说这个病治疗不及时会转化成白血病，吓到了她。

妈妈很勤劳，我是在长大后才意识到这一点的。小时候，她长年在家照顾我和妹妹，爸爸外出务工，那时候还没有“留守妇女”这个词，但她无疑是其中一员。地里家里的活她一把抓，不仅种水稻小麦棉花红薯芝麻油菜等作物，还侍弄西红柿黄瓜豇豆青椒茄子毛豆萝卜等蔬菜，家里还养着鸡和鸭。那时候我们的生活都是自给自足的。每天早上早饭前，妈妈必得把堂屋卧室都扫一遍，把柜子桌子都擦一遍，她的一举一动深深印刻进我的童年生活，让我明白一个生命活在这个世上，需要什么样安稳的状态。

我上高中以后，就远离了这种悠闲的农家生活，而妈妈为了方便每周末接送我，抛弃了自行车，开始学骑电瓶车。我高中的学校在县城，有一天，妈妈照例骑车送我，当时她有事挺赶时间，将我送到镇上以后，她突发奇想，站在公路旁拦截了一辆货车，拜托司机将我带到县城。车上运的是碗，驾驶室里坐着司机和他妻子，就这样，我上了这辆陌生人的运货车。后来妈妈回忆说，将我送上车她就后悔了，万一司机夫妇存点什么歹心可怎么办。可是当时我们俩都没有觉得这个操作有什么不妥。

后来，我上大学，读研，离家越来越远。为了联系方便，就给妈妈买了手机。记得最初她是要的老人机，因为她说智能手机功能太多，她不会玩也用不上。她喜欢可爱的东西，就挑了一个带白色兔耳朵手机套的，但因为功能实在太少，时间一长，她就不喜欢了。于是就玩我和妹妹淘汰下来的手机，妹妹还给她注册了微信和支付宝，让她给自己取个网名，她想了半天说：“就叫小青草吧。”因为我们淘汰的手机用着太卡，体验感太差，去年七月，我给妈妈买了一款华为智能机，一千多，又重新换了一个手机号。妹妹帮她重新注册微信，问她要不要换名字，她想了想，说不想叫“小青草”了。我和妹妹想了老半天，因为我们日常生活中爱用“蜡笔小新体”对话，于是决定叫她“美伢”。她说这个名字怎么奇奇怪怪的。过年回家，她开心地拿着手机和三婶四婶互加微信好友，大家都对她的微信名提出疑问，她说：“都是两个孩子弄得，她们说我是美伢麻麻。”语气略带一丝得意。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一下妈妈的学习精神以及她在一些观念上的与时俱进。我说过，她的受教育程度停留在小学一年级水平，以前也就勉勉强强能写出自己的名字。这些年，经过她不懈地听戏、看电视，现在她可以认识很多字了，尽管她仍然不会写；她会用微信给我们发表情包和红包，她在蚂蚁森林收能量，在蚂蚁庄园喂鸡，用腾讯视频看电视。

昨天下午我去逛街买衣服，看中一件大衣，1800元，虽然内心很中意，但觉得实在是贵，最终放弃。昨晚视频，和妈妈说到这事儿，我想的是等商场做活动，衣服打折，到时候我一定把它收入囊中。妈妈却说，实在喜欢就去买下来，至于钱嘛，这里省一点，那里省一点就可以了。她的这番言论把我和妹妹都惊住了——什么时候她比我们还看得开了？不过想想也不奇怪，很早之前妈妈就对我说过，女孩子没嫁人时一定要对自己好点，不要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因为等你结婚后，有了小孩，你的所有精力都会放在孩子身上，哪有时间顾自己？这是她从自己半辈子的生活中得出的经验。

我不知道，岁月是怎样把那样一个健壮勤快，眼里只有孩子和农活的严肃的农村妇女变成现在这个柔和，单纯，容易获得快乐的鬓边开始有白发的可爱的美伢的。

但我知道，这辈子，她深爱着我们，我们亦深爱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