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女人,深沉的母爱

我和杨晓玉、杨晓斌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好朋友,他俩的母亲是个“驼子”,小时候很多人很多事记忆都模糊了,唯有关于“驼子”的事记忆特别深刻。

月初从北京回故乡黄梅,晚上和父母围坐在一起说话,谈起故乡的人和事,聊到了驼背女人。我妈说:“‘驼子’已经走了。”我的眼前便像过电影镜头一般,闪过许多关于驼子的联想,其中有一幕印象莫名的深,驼子佝偻着背、半仰着倔强的脑袋,挑着两竹篮白萝卜从我家门前水塘边的小径上走过。由于用力过猛,她的背更驼了,像极顶着一口尖底的炒菜锅。夕阳下,驼子似乎只比水塘里那只大白鹅略大一点点。她满头大汗消失在我的视线中,身后跟着一条精瘦的黄狗。

第二天一早,我情不自禁走到驼子家门前,她们家二层楼房大门紧闭,门旁贴着白色的挽联“良操美德千秋在、高节亮风万古存”,横批“永记慈恩”。踩在屋前一地落叶上,我叹了口气,那个站着只有别人坐着高的“驼子”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平凡的女人,深沉的母爱

世间母爱,远远深过男女情爱

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偶有零花钱,我就去光顾驼子的小卖部,顺便跟她女儿杨晓玉一起玩。递给“驼子”五分钱,她会笑着给我装满两兜瓜子或者一块泡泡糖。有一次爸爸让我帮他买两包香烟,门外有人喊驼子,她就忘了收我的烟钱,我一溜烟跑回家,惴惴不安了一个礼拜,最后靠这笔“巨款”做了两个月“阔佬”。同时可以购买瓜子和泡泡糖的心情,无法形容。前两年在镇上偶然碰面,我跟杨晓玉说起占她妈妈便宜这事,她斜睨我一眼:“你呀,坏事干的还少哇?夏天地里偷西瓜,天太黑把人家南瓜抱回来了。和小刚欺负邻村过来借读的,把别人抬起来往地上丢,结果人家脑袋磕在石子上直流血,我以为你爸爸要把你打死了呢,看你哭喊得跟杀猪一样。后来我还听说,初二那年暑假你用玩具枪把学校日光灯管给打下来,受了记过处分。这不是二流子嘛!就你这样,还当作家哪,咱们全中国哪个作家有这么不堪的童年?”好汉不提当年丑,我也希望那个小孩不是曾经的我咧。

虽说生性顽劣,但我却是杨晓玉和她弟弟杨晓斌为数不多的玩伴儿。当别的小孩儿编着顺口溜取笑驼子,欺负他们姐弟俩的时候,是我挥拳把那帮顽童赶走的。他们唱着“打县里来了一个驼子,领着两个没爹的孩子。一个是母夜叉,一个是瘦猴精……”跑开了。姐弟俩一起用手抹眼泪,我却“噗嗤”笑了。

“连你也笑我们!哼。”杨晓玉小脸涨得通红。

平凡的女人,深沉的母爱

你是否好好看过自己的母亲?

“我笑他们唱得不对,晓斌瘦猴精有点像,说你母夜叉没道理嘛!你又不凶。”话还没说完,我已挨了杨晓玉一腿。

人们都说“驼子”小时候是一个百分之一百的健全人,腰背都不打弯。驼子父亲姓罗,曾任本县副县长,文革时期死于革命小将之手。那天秋天摘葡萄的时候,奶奶曾说过,小时候驼子回乡祭祖,那时的她眉清目秀,小脸圆圆的,还有一口好牙,跑跳自如背一点都不佝偻。在我们村,有一个流传甚广的传言,驼子之所以驼背,只因她为父亲挡了革命小将一扁担,落下了终身残疾。

我们这个长江边的偏僻小村落,自明代成村至今,没听说出过天生驼背的人,驼子作为一个缺憾为人所注目,甚至全镇老小都知道我们村有一个驼背女人。杨晓玉和杨晓斌并非顽童们唱的那样,是没爹的孩子,他们是有爸爸的。驼子的男人在供电所上班,检修电路时出意外摔死了。男人刚“总七”,杨氏宗亲就拥到家里,公公和小叔子要领走两个孩子,那个年代家里若男人早逝,由本家宗亲做主留下孩子为后,女人另行改嫁相当普遍,时至今日在农村也不鲜见。驼子见他们拉着孩子就要走,拉也不不过,辩又辩不赢,急了眼,挥舞着菜刀背,一路砍将开去,众人一看再拗下去要出人命,才四散而逃。

驼子对俩孩子说:“城里待不下去了!走,妈领你们回乡下!”就这样,驼子带着两个孩子回到了父亲闲置多年的老宅,融入了我们这处穷乡僻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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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为你做过什么?你有为母亲做过什么?

村里为了照顾孤儿寡母,给驼子一家三口分了几亩薄田地。驼子没种过地,初到乡下,根本不知道怎么伺候庄稼,她是挑也挑不动,背又背不起,半夜里常呜咽哭泣。田地收成太差,甚至抵不上公粮税费和集体提留,她便在家里开起了商店,得空时走村串乡收鸡蛋,然后挑着沉甸甸的担子坐船运到九江去卖。天气好的时候,驼子常去江边跟渔民打交道,贩鱼麦虾,挣钱贴补家用。九岁的女儿上学,五岁的儿子整天带在身边,日子就像磨磨子一般,一圈又一圈,一天又一天。

七月份的一天,驼子领着儿子挑着蔬菜鸡蛋,早起坐船去了九江。驼子跟船老板打好招呼,叮嘱儿子:“晓斌,外面日头太毒,又热,你就在这里,水壶里有水,包里有吃的,妈妈下午回来。就在船上不要乱跑,听到没?”杨晓斌连连点头,在船舱里找了块地儿,玩起了抓石子。

那天人们都不怎么出门,小生意特别寡淡,捱到下午,没卖完的菜也蔫吧了,框里的鸡蛋还剩三分之一,约摸着快开船了,驼子才怏怏地往码头赶,一路上还在心里暗暗打着算盘,为这一天刨去船费白忙活而心情焦躁。驼子脚步沉重地回到船上,放下担子喊道:“杨晓斌!”没人应声。“去哪儿了?”驼子又喊,“杨晓斌!”还是没人应。驼子更心烦了,船舱里外找了一个遍,她抬头一看,四周都是长江滚滚浪涛,人要是掉下去几秒钟就不见影儿。孩子呢?驼子受此惊吓,额头开始冒汗,恍惚间竟踢倒了自己的箩筐,蛋清蛋黄脏污船舱一大片,坐船的、开船的都帮着找孩子,整个舱室乱成一团。

“会不会过了跳板上岸了?”船老大心想不妙,孩子丢了他脱不了干系,“我拿包烟上岸看看,可别让人贩子拐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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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冲妈妈宣泄过情绪吗

“船老大,先别火上浇油了,快帮着找找吧!大活人呢!”有坐船的说。

船老大回到自己舱室,发现杨晓斌趴他桌子上睡得正香呢!驼子闻讯过来,一把拽过孩子猛打屁股,打完抱住孩子嚎啕大哭。

第二天春天,驼子招赘了一个男人,男人跟着戏班子,从安庆那边一路谋生过来。他早年唱黄梅戏小生,后来倒了嗓子在戏班里打锣。听说无父无母无儿无女。男人倒插门在驼子家里,俩人没办酒席没领结婚证,一起搭帮过着日子。

随着时间的推移,男人说话嗓门渐大,家里终日争吵不休。男人提出:“我是男人,过去我不管,但是往后这俩孩子得跟我姓,不能再姓杨!”

“你说什么?”驼子盯着男人。

“我说,这俩孩子必须改姓!”

“爹姓杨,儿女自然姓杨!”驼子态度坚决,“他们的爹可是顶天立地的男人,死了用命还抵回九千块!姓,不能改!”

吵急了,男人连“命硬克夫”的话都脱口而出,随即屋子里死寂一片。“你怕我克死你是吗?”驼子眼里直冒火,“要不是为了养大这俩孩子,我要你做什么?你滚!滚得远远的!”男人讪讪地出门,在村头草垛捱了一宿,第二天早上回家接着挑水喂鸡下地摘棉花,一切重归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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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子身上衣,慈母手中线

男人最终还是走了。一天,村里来了一个黑不溜秋的高个儿女人,女人带着一个眼神呆滞的孩子,一路打听找到了这个男人。“他是有家室的,我是她老婆!”女人站在驼子面前,泪水簌簌直下。

驼子顺手操起笤帚劈头盖脸就朝男人打去:“你妈戳逼的!你个畜生不是人!”高个儿女人拦在他俩中间……扑腾累了,驼子住了手。在左邻右舍的咒骂声中,安庆来的高个女人和孩子领走了男人。从那天开始,驼子抽上了香烟。半夜,孩子睡着了,她踏着微弱的星光,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父亲的坟前,默默地给老革命也点上一根,两点微弱之火淹没在在穹庐星空下。

驼子变了,变得沉默寡言。尤其女儿初中住校之后,可以交流的对象没了,她的话就更少了,原本爱笑的她变得经常发呆,整天丢三落四、魂不守舍。她喜欢静静地坐在家里,擦着父母和俩孩子父亲的相片,从岁月深处寻找残存的温暖和记忆。

一天夜里,驼子家进了贼。驼子笈着鞋,抄起床底铁脸盆,抓着衣架一顿猛敲:“抓贼啊!抓贼啊!来贼了!……”左邻右舍纷纷过来帮忙,这中间就有他的邻居——一个胖乎乎的鳏夫。大家都称鳏夫老李,他早年老婆病故,独自带着女儿生活。平日里除了打渔,就是做莜面,他们家门前总是搭着架子晒着千丝万缕的莜面,像一根根闪光的丝线。老李偶尔会给驼子送莜面,还会帮她料理重活儿。别人问老李驼子好看不好看,他憨厚地笑笑,不答话。旁人替他答了:“其实驼子样貌挺标致的,是不?”老李摇头又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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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回到家关紧房门,老李审视着自己的右腿,膝盖以下呈黑色,长着浓密的毛发,像是没有进化完全的猿猴腿。这条腿害他当不了兵,走不出农村,害他三伏天也得穿长裤,他受不了别人异样的眼光,更担心吓着孩子们。老李做的莜面货真价实味美,但是销路一直不好,尤其本村几乎没人买他做的莜面,只因传闻老李揉面为了省劲不用手,而是双腿站在大木盆里来回踩,想到那条黑腿忙活的场景,人们就打冷颤。老李无奈,只得定期将自产的莜面挑到镇上,卖到粮油店。

驼子跑不动走江湖的小买卖了,小卖部也关张了,她跟着老李一起打渔,还接过了做莜面的营生,老李则承包了两家的田地,起早贪黑干劲十足。两家人经常合在一起生火做饭,驼子则帮老李洗衣服。有人说他们好上了,有人说他们没有。老李的女儿年满十八岁,去深圳务工,嫁给了一个地产商人,一直请求父亲到南方养老。老李电话里跟女儿讲:“我从来没出过门,普通话都不会讲,路又走不来,出门做什么?再说,你干娘也要人照顾,我走不开!”老李离不开驼子,也离不开乡下清新的空气、自由自在的生活。2002年春天,老李时常咳血,计划去深圳就医,临行之前递给驼子一张存折,握着她的手说:“今年开春,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就像一棵树,根已经枯了很难绿过来了。田地如今已经抛荒,干不动了。我这还有点积蓄,密码是123456,晓斌明年就要考大学,留着给孩子吧!”

“这是你养老的钱,我不能要!”驼子拍着他的手背说,“孩子上学的事儿,你不用操心,能过得去。”

“拿着吧!我用不上了,也没地儿花。”老李喃喃地转过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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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等子欲养而亲不在时才后悔……

谁知这一别,老李就再也没回来,半年后她女儿来电话,说她父亲在深圳病故了,不日回乡安葬。

驼子说:“一个人的命,说到底天注定,你不扑棱几下不甘心,可有时候吧,你使再大的劲也没用。就拿老李讲,他要是好好在家待着,不用遭那开膛破肚做手术的罪,兴许还能多活几天。命这东西,谁也把握不了,就算是帝王将相也作不了老天的主。”

我读师范以后离开家乡,关注驼子一家人少了。毕业那年,杨晓玉结婚了,嫁给镇里中学一位儒雅的老师,隔年生了一个儿子。等我到了北京做起文学梦的时候,他们家放了一颗“大卫星”,杨晓斌拿了全额奖学金,成为村里第一位留学人才,之后在荷兰海牙工作生活。听说曾交过一个中国女朋友,因为聚少离多分手了,这几年一直没回过老家。

驼子老了,她的腰背佝偻得更加的厉害,如果不抬头,她看到的只能是地面。前年春节我领着儿子回家探亲,看见驼子正在家门口晒腊鱼腊肉,她两鬓花白,比同龄人显得尤为苍老。我叫了一声:“婶儿!”孩子很机灵,赶紧叫奶奶。

驼子笑了,笑得满脸褶子:“呦,孩子都这么大了?过来,奶奶给你巧克力吃。”

驼子进屋,取来两颗巧克力糖果,递给孩子。出门前,他妈妈再三叮嘱不能在亲戚朋友家吃拿东西,因此儿子不敢接,仰脸看我。我摩挲着孩子的脑袋,说:“拿着吧,爸爸同意了!”小家伙这才道谢接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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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的爱,相伴你一生

“现在的孩子,谁还对瓜子泡泡糖感兴趣?”驼子说,“也就你爸爸那会儿,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婶儿就会说笑!”我递给驼子一根烟,摸出打火机帮她点上。

“婶儿不是说笑,你要是不读书,不去北京那么远,现在叫我妈都不一定。”驼子叹了一口气,“我们家晓斌到现在还没找到老婆,儿大不由娘,我这个老太婆说什么也没人听。现在只盼他能早点结婚,早点儿生个儿子!”

“晓斌是留学生,只要他想结婚,自然就结了。”我岔开话题,“婶,做这么多腊肉?”

“这块好,你拿走吧!家里腊味除了晓玉拿一点,我也吃不了这么多。”驼子硬往我手里塞,我以家里有推辞掉了。

去年年底驼子身体每况日下,一块儿晒太阳的时候,驼子跟我妈说她害怕早死,她一直认为只有儿子生了儿子,她这一生才算盖棺定论,完成了所有的历史使命。“女生始终外向,外孙也不能算的!”甚至当着女儿和外孙的面,驼子也这么轻描淡写地表态,杨晓玉早就习惯了她这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妈,嘟囔着:“妈,你说什么呢!女儿也是儿,外孙也是孙,别这么重男轻女。再说,现在照顾你的,不是只有你女儿吗?”

“不一样,始终不一样。”驼子直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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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女人,深沉的母爱

不知谁告诉驼子一个不靠谱的传言——驼背的人死后身体会自然平直,驼子就开始盼着早死了。在驼子的内心深处,始终有一股强烈的超过一切的愿望,就希望有一天还她一个笔直的躯干,即便那是生命的终点。她经常畅想自己肩平腰直,两腿直愣愣的躺在漆着花的棺材里,那种酣畅淋漓的直溜仿佛让她重回少女时代,幸福的笑容荡漾在脸上。

杨晓斌从荷兰赶回来送他妈上山,抱着老人的躯体上火葬场灵车时,他妈驼背依然,只是愈发显得蜷缩了。手中老人的躯体特别轻,只剩下七十多斤了,杨晓斌却感觉重若千钧、步履蹒跚,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他想起了母亲这平凡而又挣扎的一生,他忽感惭愧,这一生似乎从来没有好好的看过自己的母亲,那只是一个被岁月压弯了腰的女人,她很平凡,又很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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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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