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尹(赵尔侠)

本期作家:赵尔侠


老 尹(赵尔侠)


作者简介: 赵尔侠, 70后,教师,业余写作,兰陵县人。山东省文学院第二十一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宁夏文学院第十届文学评论高研班学员。

老 尹01

(一)

老尹是个美女,和刘晓庆差不多的气质。浓眉大眼的,鼻子、嘴,都长得有模有样。屁股也大,又翘。

在小李庄,老尹是个谜一样的存在。但凡是懂了点人事的男人,谁不惦着老尹呢。

这个说,走,找老尹打麻将去。

那个嚷,娘个腿的,好几天,都没找老尹下象棋了,手又痒了哇。

傍晚,夕阳斜挂在学校西侧的杨树梢,再慢吞吞赖在墙头上。家属院里,老尹咋咋呼呼地正和几个老爷们搓麻将,稀里哗啦的洗牌声洒落到小李庄学校的每个角落。此时,家属院上空炊烟袅袅升起,几只麻雀站在屋檐上叽叽喳喳,老尹院里的搓麻将声,男男女女的嬉笑声和各家各户的炒菜声在空气中混杂,演奏出最活色生香的乡村晚唱。

小李庄学校依河而建,河是嘉河。河在西,学校在东,学校西墙靠河岸,其余三面都是一望无际的农田。

学校最北端是一排破破烂烂的家属院,都是北头两间堂屋,南头厨房和过道一体的小四合院,像北方农村最常见的四合院的缩小版。

老尹家在最东头。谁都知道她家是个乱人场,小李庄学校哪个人都去得,去喝茶,去蹭饭,去打牌下棋,就算喝多了头晕犯迷困,去她家蹭个午觉,也可的。也不光学校的老师谁都能去,就连小李庄村的社员,只要是会打牌下棋的,谁不过一阵子到老尹家凑个热闹呢。

最常和老尹打麻将的也不过就那三五个,围观的倒是有些流水的兵,得点小空闲,你一言我一语地围着桌子吵吵一会子就散了。小李庄收书本子报纸,收烂铁废铜的曲老头最肯来。他矮瘦的个子,微驼的背,身上老像背着口锅,两只金鱼眼滴溜溜乱转,细胳膊细腿的,一看还没有老尹壮实。他打麻将最负时,负时的意思是专注,打起麻将来,一坐就是一整天,或者一坐一个通宵也经常。

也不知道曲老头有没有家口,要是有,怎么从来不见家里来人喊他呢?要是没有,也没听谁说老曲是个光棍儿。反正他就是老尹牌桌上的老主户。

除了老曲,老尹牌桌上的另外两位分别是白脸的老夏和黑脸的老石。他俩都是老尹的同事,小李庄学校的老师。都四十啷当岁,老夏是民办,老石是公办。无事的时候常和老尹、老曲他们,凑个三缺一。他们先把兜里三块五块的破角缺边儿的零钱掏出来,把劣质烟点上,放在嘴唇一头四分之一处叼住,留下一多半的嘴用来调笑,一说,烟头积极配合表演,一明一暗,或者明里暗里地上蹿下跳,一嘴二用说的就是他们。当然手爪子更忙,抓牌,洗牌,点钱,有时候还要弹弹烟灰,拍拍老尹肩膀或屁股。老尹笑嘻嘻地有滋有味地吸着老曲、老夏、老石肺里循环过一圈的二手烟,再彼此间意味深长地瞟上一眼,老尹号棋牌室就这么着开张了。

老石是个酒鬼,逢酒必喝,逢喝必醉。他有一句最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生命不息,饮酒不止。”偶尔宿醉醒来,揉着酒后摔肿的脑袋,似乎也有悔意。他歪着头,吸着烟,瞪着蜡黄浑浊的眼珠子,也不知是在抱怨自己的心、嘴还是自己的胃,说,“唉,一闻到酒,手爪子就从嗓子眼里伸出来了……”看起来坏毛病不少,但老石是个好人,对老尹,除了打牌,说笑,过个嘴瘾,下流的念头绝对没有。牌风也好,不坑不骗的。老夏呢,长着一对老鼠样的豆眼,大师兄样的嘴和腮。心思又活泛,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打牌的时候,开着老尹的玩笑,拍着老尹的屁股,还不耽误他耍赖偷牌赢老尹的钱。

只有学校放假,老尹号棋牌室才算真正开张,没黑没白地吆五喝六,稀里哗啦,白天一伙人,晚上或许还是那一伙,或许又换了另一伙,都算正常,没啥出奇。当然要是有老娘们来砸场子是个例外,来个讲理的,哐啷一声把牌桌掀个底朝天,一块块玉石般的麻将儿带着清脆的响声蹦跳着四散溃逃。老娘们铁青着脸朝自己男人后背扇几巴掌,揪起男人的耳朵,愤愤而去。剩下的几位面面相觑,想笑又不敢笑,想怒又没法儿怒,尬一会子呢,也就风平浪静了,洗牌声哗啦啦又起。也有护窝子的一类,来到不进屋,不进院,也不打骂自己的男人,上来先怨别人,这个“别人”自然就是老尹。来者站在院墙外,拍着巴掌指桑骂槐:什么不务正业啦,当老师不像当老师的,什么结了两回婚还闲不过瘾啦,杂七杂八夹枪带棒的话,朝老尹像洗脚水样泼将过来。

这样的女人老尹当然是不怕的,她脸一沉,把手里的麻将啪地朝桌上一摔,屁股一拧把屋门敞开,手指着门外,对桌子上的牌友们喝道“谁屙的谁吃,玩不起的快滚。”总有一个黑着脸站起来,三步两步蹿出门外,不大会,院墙外响起老娘们杀猪般的嚎叫。

老石和老夏的老婆从没来过,老曲呢,更是如此,因此三人成为老尹最长久的牌友。在“幺鸡,东风”吆喝声里,在烟雾缭绕的半夜,在牌友们哈欠连天需要一杯“醒酒汤”的时候,老夏没话找话:“老尹,你十八的时候咋跟了三十六的老右派的?”老夏故意把“十八”这两个字挑在舌尖上,用最轻佻的语气玩味着,就好像这么一说,他就能把十八岁的老尹用意念细细抚摸一遍似的。再把豆大的小老鼠眼朝老尹脸上身上的扫描一番,咽口唾沫,说,老尹都快五十了还怎俊,十八的时候得多水灵,可叫老右派拉馋了。余者皆哄笑起来。老尹也笑,她笑得跟没心没肺样,骂一句:“老夏,就你七叶子。”

在我们乡下,骂男人不正经最常用的一个词就是“七叶子”。据我理解,就是牲口的意思。被骂“七叶子”的老夏嘎嘎大笑,老石和老曲跟着呲牙笑,老尹嗲笑,小李庄学校最东头的家属院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谁都看到老尹是在笑,只有我能看出来她其实是在哭。她从十八岁一直哭到五十岁,把她三十几年的每个日子都哭了一遍。她笑得越响,哭得越惨。

老石偏偏不识趣,他说,老尹,你要是跟了我,我保证疼你,不让你受一点罪。

老夏赶紧接过话把儿,“吆,老石,你怎疼?没日没夜地疼?”

哈哈,哈哈,大家再也忍俊不住,笑得东倒西歪。当然,开这样的玩笑都是老尹儿子不在场,要是老尹儿子在场,谁敢不正经呢,谁敢瞎说八道呢?谁都专心致志地打牌,嘴里除了红中,九条,就是庄稼地里的收成,牌桌上的气氛干净得就像嘉河里的水样,清格凌凌的纯。

老尹的儿子叫尹钰,身高最少一米八八,个高且直,肩宽腰窄,五官也周正,比老尹不逊色,这么说吧,脸面就跟电影明星陆毅差不多。我第一次看到尹钰,他像一道光差一丁点亮瞎了我的眼,我眼前一黑,身子晃了两晃,差点从电线杆子上栽下来。噢,我得交代一下自己,我是一只麻雀儿,住在老尹屋檐下,和老尹也算是一家人吧。

那时,我也是刚遇见我的二婚先生,一个脾气暴躁,但能吃苦耐劳的麻雀儿,老尹屋檐下这个新家是他选定的,至于他是不是看上了老尹才选了这儿,我可不知道。不是都说男人心大海针么,这个定理同样适合我们麻雀家族。


(二)


尹钰是老尹和老右派的爱情证据,携带着他俩的优良基因,作为档案般存在着。

跟任何人,老尹从来没提过老右派。即使在牌桌上,老夏他们再怎么提示和引导,老尹就是装憨卖傻,最多跟着没心没肺地笑,其实是在歇斯底里地哭。蹲在屋檐下,瞅着灰蒙蒙的雨夜,我想,十八岁的嫩得一掐就淌水的下乡知识青年老尹,或许在某个农场遇见了会讲好几个国家语言的老右派。戴着眼镜,牙齿雪白,气质儒雅的老右派。他该是有多大的魅力啊,让十八岁的青春飞扬的老尹一下子就沦陷了。如飞蛾扑火般的,不管不顾地缴械投降。奉献了自己最美的年华,奉献了自己紧实肥沃从未被开垦过的子宫,一口气为他生下两个儿子,为他俩的爱情保存了两份货真价实的档案。

十八岁的老尹是下足了本钱的,如果一份档案不保险,拴不住,就再来一份。

这两份货真价实的档案也没能栓住老右派回城的心,再加上楚楚动人像熟透的桃子样的老尹也白搭。尽管老右派就是老尹的催熟剂,是两份档案的缔造者。当返城的消息一来,当返城的手续一落实,当他终于可以回到那个需要他说几种外语的位置。老右派毫不犹豫地扔下老尹和儿子,扔下那些像牲口样的日子,扔下粗糙的床铺及床铺上他和老尹滚床单留下的暧昧气息。老尹就成了那件没必要带走的旧衣服,回去自会有更体面的衣服等着他穿。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一声吼,无耻啊无耻,去你妈的老右派,你这个骗子!

话音未落,我又机灵灵地打了个寒战,若是老尹不这样认为呢。若是她自始至终不曾后悔半点呢?

不后悔,可是老尹为什么哭呢?她在笑得花枝乱颤的表象背后,常常哭得一塌糊涂。

作为一只麻雀,我实在想不出原因。不过我可以扪心自问,可以换位思考,假若有个会讲好几个国家语言的家伙,突然从外面的世界落在我的屋檐下,落在我巴掌大的屋檐下,给我讲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讲天外有天,讲云上有云,讲穿过所有的云层后没有阴天,太阳永远灿烂着。我会不会也像老尹样崇拜着他,一击即败,溃不成军呢。

这么一换位,我立刻垂头丧气,或许我还不如老尹呢,我会连性命都搭上的,等天外来客飞走的那一天,我做不到像老尹样没事人似的,背起她分得的那份大一点的档案,继续跟该死的生活肉搏。


(三)

老尹的帅哥儿子尹钰或许有份工作,或许没有,也可能是原先有,后来下岗了。总之他三天两头地带着他的漂亮媳妇儿回小李庄学校里住着,心安理得地蹭吃蹭喝,打麻将下棋样样在行。

他一门心思地啃老,把老尹啃得够呛。老尹就那么点死工资,除了吃喝拉撒,还要打打牌输一点,心情不好了,再买瓶酒醉一醉自己。但是尹钰可不管那个,他先是带着老婆啃老尹,过了一年又生了个眉眼和老尹差不多好看的小人儿,一家三口抱成团地啃。

终于把老尹啃急眼了。

夜深人静,月光如水。尹钰,小小尹和俊媳妇儿都睡着了,只有老尹翻来覆去地在床上唉声叹气,我问她,

你后悔生尹钰了?

恨不得再把他塞回肚子里,老尹说,当初让狗日的老右派一块带走,多利索。

老尹眼里有泪。

今晚的月亮真白啊,白得像老尹的屁股。

我在高处,老尹在低处。老尹在明处,我在暗处。银白的月光轻手轻脚溜进窗户,像水一样慢慢淹没着老尹,我甚至看见了她一砸吧嘴,嘴唇上出现的条条竖纹。我悲哀地想,漂亮的老尹真的要老了。

躺在月色下的老尹又在想她的心事。二十多年来,老尹就用想心事来糊弄她躁动不安的冲动和欲望。用想心事来打发她寡淡无味的漫漫长夜。她回想着老右派趴在她身上,用他会讲英语的嘴,会讲法语的嘴,会讲德语的嘴,用他散发着淡淡烟草味的嘴,对十八岁的老尹说,宝,一辈子也要不够你。嘴角有了竖条纹的老尹想得一阵阵颤栗,月光在她颤栗的肚皮上微微荡漾着,荡起条条涟漪。

天一亮,老尹就不理睬我了,她是她,我仍是站在电线杆子上多嘴多舌的麻雀。


(四)


都说站得高看得远,这话真他妈有道理。我最早获得了老尹要有喜事的消息。

中学吴校长派来的媒人正沿着嘉河岸向小李庄学校艰难走来。刚下过雨,路泥泞得像沼泽。我叽叽喳喳地冲老尹叫唤,老尹,老尹,你苦日子到头了,有人来给你提亲了。

老尹像没听见样,咯吱窝里夹着教本,屁股一扭一扭地走向办公室。

小李庄学校办公室就是三间大瓦房,里面摆放着十几张办公桌。这些桌子们各有自己的特色:或摇摇晃晃站立不稳,或断胳膊折腿抽屉掉出来的,也有桌面油漆剥落的,像白癜风患者脸的,每一张都让人过目不忘。这些桌子也有一个共同点:桌面上摆满了小山样的各类作业,撕毁的,卷着边儿的,系着各色线绳的,都有。早到的老石和老夏心不在焉地在作业本上划着对号或错号,边划边骂得咬牙切齿,就像跟这些作业本有八辈子仇样。

看老尹一进门,老夏忙得迎上来,吸着撕学生作业纸卷成的简易旱烟,伸手在老尹的屁股上摸了一把,说,活宝来了,来,咱伙计先大战三百回合。

老尹嘻嘻一笑,不干,得看早自习。

老尹拧着滚圆的屁股刚到教室,吴校长派的媒人两脚沾满泥巴也到了。站在教室门外对她招手,说,尹老师,你出来下。

在电线杆上伸长脖子屏住气,我也听不清楚来人和老尹说了些啥,我只看到老尹先是满不在乎地笑嘻嘻,猛丁儿沉下脸来,弄得来客一脸尴尬。老尹心事重重地走进教室,拿起教鞭恶狠狠地一敲,上课。教室里“嗷儿”的一声腾起一片嘈杂的读书声。

吴校长是镇上中学校长,他老婆得了出血热,刚死了不到一个月,他就迫不及待地托人来说老尹。据说,吴校长早就对老尹有那么点意思。媒人回来反馈说,老尹没点头还光摇头,这让吴校长很有挫败感,然后吴校长开始心事重重,他想,这事儿还要动一番脑筋呢。

十天后,很有挫败感的吴校长托人给老尹捎来一封信,拆开,信纸都被揉皱了,似乎有泪痕,又似乎是汗水泡软了的,纸上只有一句话:人生苦短,尹老师,我们已经错过了四十年。这短短的一句话像利箭样射中了老尹,她原本梆硬的心被穿个透,然后迅速变软,缩成一团。这个纸条忽然就让她想起了三十年前,老右派给她写得那些诗,写在皱巴巴烟盒纸上的诗。

五十岁的老尹和四十四岁的吴校长再婚了。当天,老尹把麻将塞进杂物间。把象棋朝烧得正旺的炉火里一扔。哔哔啵啵的松木爆裂声里,小李庄学校最东头的院子终于恢复了它该有的样子。就像一个从良的妓女,洗去粉脂铅华,安安分分地过起柴米油盐的俗气日常。

吴校长搬进老尹家的当天晚上,我和先生都没睡,俩人趴在屋檐下听老尹的房。

晚饭后,老尹给吴校长的女儿们一一洗过澡,用浴巾包着,抱回小南屋,再给她们放下蚊帐,仔仔细细捉了蚊子,打开风扇,才向北屋走来。刚一进门被吴校长一把搂住,接着扔在床上。老尹终于不要再用回忆打发她的身体了,我想。

吴校长喘息着。

老尹喘息着。

吴校长喘息得越来越急促。

老尹喘息得越来越急促,她忽然喊了一声“元啊”。

我们四个同时吃了一惊。

吴校长问,元是谁?

老尹猛地回过神来,她没再说一句话。

我和那个脾气暴躁的家伙吃惊的同时也明白了,老右派肯定叫“元”。

室内恢复了难捱的静。死静,让人喘不开气的静。二婚先生扭头对我讲,要是我敢喊出前一任麻雀的名字,他就狠他妈地捶我。

我冷笑一声,老子从来不喊名字。

老尹和吴校长的婚姻开始不和谐起来,尽管她像个女佣样,颠颠儿地给吴校长的千金烧水、洗澡、捉蚊子,放蚊帐。给吴校长洗衣,做饭,烫衣服,擦皮鞋,努力地做个贤妻良母的样子。三个月后,吴校长悄无声息地搬走了,就如他悄无声息地来。

小李庄学校里里外外顿时像开了锅。这个说,早就知道不合适,吴校长这样的老实正派人,怎么能跟老尹一个锅里摸勺子?

那个说,老尹也是想当个好后娘来吆,可是耐心不够。

还有人说,老尹的儿子尹钰三天两头来要钱要物,叫谁谁撑劲儿。

没有人知道事情坏在老尹喊错了名字。

就在吴校长搬走不久,老尹牌棋牌室又热热闹闹地重新开张了。她和吴校长三个月的婚姻完美惨败,在法律意义上已婚,在实际意义上恢复单身的老尹再次开始了她没日没夜的搓麻将生涯。

老夏、老曲、老石吸着烟乐滋滋地踱进老尹家里,老远就嚷,老尹,这些日子没和你打牌,俺们的手都痒痒死了哇。

另一个说,手痒痒?你确定是因为没打牌?不是因为没摸老尹的腚。

棋牌室里又重新洋溢着快活的空气。

老尹说,恁都不知道,后娘不好当啊。你天天当祖宗样伺候着,还跟你摔碟子打碗,不给你好脸子,恁想想,又不是俺赶着他们家。姑奶奶才不愿给他们当老妈子来,打牌多过瘾。说着,她很响地打出一张,“八筒,老娘听牌了。”


(五)


我清楚记得,老尹搬家那天是八月的最后一天,天空中漂浮着一团团瑰丽的云。满校园的草都在疯长,嘉河水不动声色地流淌。

老尹是退休后搬离小李庄学校的。按原则,退休教师不应该再继续住在家属院里,以往她棋牌室没黑没白二十四小时的热闹营业,多多少少让其他老师们们腹诽。老尹因此成了那个被原则按住,又被办了的倒霉鬼。老尹搬走的最后一刻,她放了挂一百响的鞭炮,是白色的。在小李庄,谁临走都要放一挂鞭炮的,用一地细细碎碎的红火来感谢曾经的过往。可老尹不,她用一地白花花祭奠她五十五年的沧桑岁月。

装满锅碗瓢盆的大五轮喷着黑烟,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启程,放了一挂白鞭的老尹神情凄然地坐在驾驶室里。老夏追着车跟老尹喊,老伙计,别忘了咱们那些甜蜜的日子啊。

老尹立刻换一副嬉皮笑脸,骂一句,老夏,你这个七叶子。

老石躲在办公室角落里狠狠地抽烟。

瑰丽的云越聚越多,西半边天弥漫着诡异的红光。

老尹搬家的车离开没大会,小李庄学校所在地发生了五点三级地震。面对大地深处一波波涌上来的闷雷般的轰响。一办公室的人都没警觉。都想,老尹就是不一样,车都走恁远了,还这么大动静。直到窗户上的玻璃稀里哗啦地响,屋顶上的土扑簌簌下落,才有人惊慌失措地喊 “地震了”。反应快的连滚带爬向外跑,也有人狂喊着“地震了”“地震了”连滚带爬地奔向教室。

那是1995年夏。

那次地震让小李庄学校所有的房子均受到不同程度的破坏,老尹居住的那间宿舍轰然倒塌。彼时,老尹搬家的大五轮离开学校最多一刻钟。

在老尹搬走后第五年,危旧校舍改造项目开始全面实施,小李庄学校哪一间屋不是D级危房呢。轰轰隆隆的巨响中,学校变成一片废墟。老尹号棋牌室和那些过往如尘埃般轰然落地。

失去了栖身的屋檐底,和老尹一样,我也变成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可我没放白色的鞭炮。

成为流浪者的我,常常徘徊在小李庄学校周围怀念从前,回忆和老尹同住一个屋檐下的那些日子,那是多么活色生香日子啊。我看见在麻将桌下,老夏的脚一点点蹭近老尹的脚,他靠靠,老尹就挪挪。我还看见,瘦小干瘪的老曲不声不响地吸着烟,在老尹的院墙外坐了整整一夜。谁知道老曲惦着啥哩。我还知道,在小李庄,越来越多的男人都知道老尹在关键时候喊“元”,他们都挖空心思想当老尹一夜的“元”,老尹家里越发人来人往。

一年后,崭新的教学楼盖起来,小李庄学校没了原先的模样。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空调机嗡嗡地响着,头发花白的老夏和戴着老花镜的老石又在下象棋。被老石追杀得走投无路的老夏猛不丁儿冒出一句,听说,老尹又结婚了。

跟了谁?老石手里的马,打个趔趄就飞了个田。

走错棋了,落地为死。老夏拍掌大笑,老石,这局你输了。

然后老夏继续说,跟了县公安局长宋建设他爹,他爹八十多了,得了半身不遂,黑白得要人伺候。

老尹难道缺爹服侍?老石问得漫不经心样,停停又强调,她也有退休金的。

人家局长答应给尹钰解决下岗问题,给她儿子安排个工作。

空调声嗡嗡嗡里,不知谁轻轻叹了口气。

他们到底还是惦着老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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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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