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要咬人

酷暑季节,青城山镇简直成了一个老年镇。这群“红卫兵”遗风犹存,吃饭要抢,房间要抢,连买个东西都要一哄而上。老人不让老人,巾帼不让须眉,闹哄哄的。庚庚根本不是这些人的对手,可怜兮兮地站在人群后面。

庚庚是我亲爹,我看他那些朋友都这么叫他,他很受用。庚庚不是体力不如人,而是在“五七”干校培训时,被桅杆敲坏了脑袋,从此怕人。

农家乐是朋友帮忙找的,实在差强人意,我利索地为父母换了地方。坐在酒店的大堂里,冷气吹着,茶水伺候着,皱巴巴的庚庚整个人都舒展了,开始讲过去的故事。

当年,庚庚初中毕业,有七个人考上高中,他是其中之一。镇上那时还没有高中,要去离县城四公里远的石桥中学念书。七个人当中只有一个姓宋的女孩,不用说,是小镇上最聪慧的那个了。每次她都会来我家,邀请庚庚同行。庚庚总躲在蚊帐里跟我奶奶说:娘,你去告诉她我不在。我奶奶会意,跑出去大声告诉女孩:宋姑娘,我们家庚庚说他不在。宋姑娘耿耿于怀很多年。后来,这个人做了我的领导,给了我很多小鞋穿,按下不表。

婉拒宋的示好,是因为在庚庚对未来的憧憬里,前方,有一个好姑娘在等着他。她知书达理,温柔又美丽,聪慧又大方。当然,这个女孩肯定不是苏显清那样的,苏是我们的一个远方亲戚。

庚庚是在他高考那年遇上那场浩劫,从此跌入人生的谷底。他串联到重庆时,被我奶奶叫回来相亲。相亲的对象是苏显清。

奶奶当家,爷爷一天到晚负责闷头干活。父亲的外公是个戏迷,成天哼哼唧唧。奶奶在做饭,父亲负责添柴。娘俩在厨房说话:

“苏显清太矮了!”

“矮子鸡婆会下蛋!”

“苏显清太胖了!”

“屁股大会生儿!”

“苏显清没文化,一个字都不识,怎么一起生活?!”

“文化要咬人!你少废话,赶紧把苏显清给我娶回来,生一堆娃,个个都姓徐!”

父亲嘟哝了一句:文化又不是狗,怎么会咬人?!

父亲的外公拉长声音,唱道:和尚无儿孝子多,把这孽子给我撵~~~~出去!招~~~一个上门,把苏显清娶~~~回家,生~~~一堆娃,管他姓徐不姓徐!

这老头唱腔很美,一连串动词也用得铿锵有力。至于这建议嘛,实在是烂,听听就好,当不得真。

那天娘俩的对话,句句戳中我奶奶的心。因为我奶奶矮,我奶奶胖,我奶奶一个字也不识,她感觉自己也被儿子嫌弃了。她让庚庚娶苏显清进门是有一点点私心的,因为这个姑娘傻乎乎的肉一团,很单纯温顺,以后娶进门,不会造反。

肉肉的苏姑娘,有一天她跑来跟我奶奶聊天,她说:婶婶,有个退伍军人想跟我好,我看庚庚也不是很稳当,要不我一边跟庚庚谈着?一边跟退伍军人谈着?奶奶没有吭声,心里肯定在想:原来这个女孩不简单。

苏回到家中,跟自己妹妹说起这个事,颇为得意。苏家妹妹说:“坏了,你这个憨婆娘,简直就是个二百五。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苏显清的妹妹念过几年书,有点文化。

苏慌慌张张往我家跑,正碰上我奶奶问庚庚:难道你对苏显清一点都不喜欢?庚庚说:我是真的一点都不喜欢,我宁肯一辈子打单身,也不要跟她结婚……

很快,又有人来提亲。姑娘姓郑,身材高大,模样端庄,还念过几年书,和我的父亲门当户对。提亲那天,厨房很蹊跷地燃起大火,差点把房子给烧了。奶奶迷信,觉得这是个凶兆,这个女人娶不得,要造反。退了。

若干年以后,庚庚当了几年知青,还教过书,邮递员干得最长。有一天,跑邮路的庚庚,看到很多人抬了一副担架,担架上躺了一个人。也是好奇,他走近了细瞧:哟,原来担架上躺的人是郑姑娘。郑姑娘刚做了一个手术,大家七手八脚地抬她回家。庚庚虽然是他人生中第二次见到郑,从国际人道主义的角度出发,仍买了两包白砂糖给她。术后,郑姑娘身体还有些虚,幽幽怨怨、气若游丝地说:庚庚,听说,你娘给你娶了全世界最漂亮的女人,祝福你。

初中同学三十年聚会,我们本生产队的小丽看到我很激动,跑过来握住我的手使劲摇:我还记得你妈,那个时候我小,没见过世面,觉得她就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女人。当然,小丽嫁给我们本生产队的王二,哪也没去过。即便在她终于长大了的今天,我们生产队也还是她的全世界。郑姑娘说的全世界大概也就是她们生产队加我们生产队吧。

现在,这个“全世界最漂亮的女人”就坐在庚庚的旁边,面无表情听我们谈话。在她看来,苏就是一个笑话。至于郑,她心疼两斤白砂糖更多些。更让她耿耿于怀的是庚庚居然藏私房钱,买两斤白砂糖的钱,在那个年代是一个大数目。难道不应该先有一个圆桌会议吗?难道不应该先征求一下她的意见吗?当然,她也说了,征求了她的意见,这白砂糖是买不成的。

只有“她”,无论是谁都不会轻易提起,说了就无趣了。

“她”是庚庚的亲表姐,是个孤儿,从小生活在我们家。庚庚大串联的时候,听说娘要给他提亲。欢天喜地跑回来,以为是她,结果不是,庚庚和她都非常失望。眼见着有人又来提亲,胆大妄为的她就在厨房点了一把火。然后,她就自告奋勇地自作主张,要嫁给庚庚。很多年过去,当提起这段往事,奶奶总说:当初她可是说了,即便我们家庚庚讨口要饭,她也要帮他提打狗棍,帮他背背蔸。

两人如胶似漆好过一阵子,订婚照也都照了,就等择个好日子,吹吹打打让庚庚的表姐从东屋搬西屋。表姐表弟从此和和美美在一起,生一堆娃,个个都姓徐,管这群娃什么鬼样子!

誓言总是像烟一样,太轻。风一吹就散了。庚庚的表姐很快陷入一场轰轰烈烈的热恋,新男友是本街的,高庚庚一界。庚庚想不通,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庚庚后来回忆说,那天天气很热,他俩站在门口的大树下说话:

庚庚说:我想知道为什么?我,还有我娘一直对你那么好。

表姐把一块无辜的手绢绞成了麻花,脚下踢着石块,低眉顺眼,红着脸不胜娇羞地说:他更有文化!是个大学生。

虽然天气很热,虽然表姐还是那么温柔那么美,庚庚还是觉得像掉进了冰窟窿,心痛得厉害,好像被谁咬了一口。庚庚娘说过,文化要咬人,原来是真的。

很快,那边就敲锣打鼓来迎新人了。一边厢,喜气冲天。一边厢,凄凄惨惨。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庚庚卧床不起。而我奶奶,端着一碗亲家母送来的甜烧白,一边吃一边流下苦涩的眼泪。

小时候的我不是爱说实话嘛,比较天真。我问奶奶:你流泪也吃得进去东西,那是有多馋啊!我伤心的时候,就什么都吃不下。奶奶听了,拿个笤帚追得我满院子跑。对于这段恋情我也给出了“狗撵摩托,不懂科学”的高度评价,本来嘛,近亲怎么能结婚呢?!结果我父亲和奶奶各拿一把笤帚,作势要打我。追得满院子鸡飞狗跳的。

庚庚这一躺就躺了好多天,不吃不喝的,我奶奶急得直哭。第七天,军嫂苏显清上门了,也不晓得是来看笑话呢,还是表示一下亲切的问候。听她在院子里有一搭无一搭地跟我奶奶说话,庚庚说,他突然就醒了。满血复活地拄了拐杖去厨房找东西吃。整个人无比通透:这世界不就是这样吗?不是你嫌弃我没文化,就是我嫌弃你文化少。父亲想得还挺远,他在心里暗暗发誓:等以后我有了娃,管他男娃女娃,砸锅卖铁也要让我娃多念书,免得日后遭人嫌弃。

可惜,在这个下午之前,他这番话从来都没有正经对我讲过。他总是对我们仨说:要多读书,要读好书,要读书好。空洞而乏味。好烦人啊,我一点听不进去。

第一次领他上门,奶奶看一眼说:喏,就是他了。不会造反。父亲看一眼,跟他交谈几句,也点了头。就那么一致通过了我的自由乱爱。

要想不被嫌弃,无非两条路可以走:第一,奋发图强,内外兼修,成为一个有知识有文化有技能的人。第二,找一个比自己文化低的人,也可以扬眉吐气一辈子。我听不进去父亲的话,念个书吊儿郎当。他老人家肯定是心里已经放弃我了,才让我重蹈他的复辙。父亲给自己选了一条看起来更轻松的路,殊不知,这路一点不好走。没有文化的人,照样各有各的脾气,而且常常以我没有文化的理由可以不讲道理。这是我父亲不曾想到的。我总觉得,在个人问题上,他和奶奶犯了形而上学的教条主义,联合起来把我坑了。

“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有点不爱听这些陈年旧事了,为了活跃气氛,我讲了一个笑话。我师傅有三个孙子,分别叫缸缸、坛坛、罐罐。依我看,这名字就很有文化,三孙子都比较能装。缸缸是老大,最能装,正上小学一年级。有一天,坛坛罐罐跑来跟我师傅告状:“爷爷,爷爷,缸缸不带我们玩。”我师傅就去问缸缸:你怎么不跟坛坛罐罐玩呢?缸缸叹口气说:哎!这两个文盲,根本没啥文化,我跟他们玩不到一块儿。

说完我兀自哈哈大笑。

“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不笑。板着一张七十岁的老脸,说实话,一点都不漂亮。尴尬的是,庚庚也不笑。他若有所思,一本正经地说:那不一样,这种嫌弃是表面的。就像被自己家养的泰迪、比熊,哈士奇咬了一口,轻轻的,不疼。他们还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三兄弟即便是打架打得来昏天黑地的,即便是脸上还挂着眼泪,谁敢欺负他们中的一个,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

我看了看庚庚,心里想,尽管当年桅杆敲破了他的脑袋,流了很多血,缝了好多针。肯定也是轻轻的,不疼。至少,就像我看到的那样,他脑袋并没有被敲坏嘛。

文化要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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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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