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杜鹃鸟

暮春时节，某个有着朦胧月色的夜晚，我又一次听到了这个声音：咕咕-咕咕——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这就是布谷鸟，也叫杜鹃鸟、杜宇、子规。仿佛是负载着一个忧伤的故事，每到春夏之交，她都要唱着一首类似于“yesterday once more”的歌曲飞过空旷的原野，带着深邃的幽怨，无端地引起你的伤感来。李重元的《忆王孙》曾有“柳外楼高空断魂，杜宇声声不忍闻。”看来人们的感官大抵都是相通的。喜鹊的叫声历来让人们欢喜，猫头鹰的叫声则让人感到恐怖和诡异。我常常想，杜鹃鸟的叫声不知道是由哪几个音符组成，这在音乐人看来或许不是个难事。我却带着这个疑问同着这个声音，忧伤了多年。咕咕-咕咕——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她在找寻什么？呼唤什么呢？农人们站在莽苍的原野说：布谷鸟来了，她在叫“阿公阿婆、割麦插禾”。诗人们 看着满地落红感叹着“子规啼血，可怜又是，春归时节。” 认定她的隐语是“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最早有布谷鸟的记忆大概是在六岁的时候，那天天很高很蓝，我躺在由小院临时改作的麦场上，姥姥在麦秸堆旁边摘着麦根上遗下的麦穗，她的小纂儿随着手的用力一颤一颤的。在被我缠得把所有记得的故事都讲了好几遍之后，姥姥拿给我一根麦秆当笛儿后便不再理我。含着一节儿麦杆的端头，用尽所有力气没吹出一点儿声音，又用小脚踢走前来骚扰的正掉翎的半大小鸡，平生我第一次感到了百无聊赖。这时，杜鹃鸟的叫声传进我的耳鼓，咕咕-咕咕——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我在震撼、犹疑过后，不知从那里来的伤感竟毫无缘由地哭起来，哭得令自己感到羞赧、无措。或许是受到这叫声的启发，或同时是为了弥补对我的冷落，姥姥想起了一个故事。问道：你知道布谷鸟是什么变的吗？于是给我讲了那个最初版本的布谷鸟的故事。依稀记得仿佛是一个侄子不知道什么原因把姑姑推到了井里，随后便日夜悔恨，终至死去。于是化为鹃鸟，每到芒种前后，在空中日日呼喊、游荡、啼哭，姑姑-咕咕——直到哭出的血泪点燃了满山的杜鹃花……

后来长大，又听了不少版本，不知道哪个是正宗，终于有一次在哪本书上看到记载：周代末年，七国称王，杜宇始称帝于蜀，号曰望帝。晚年时，洪水为患，蜀民不得安处，乃百使其相鳖灵治度水。鳖灵察地形，测水势，疏导宣泄，水患遂平，蜀民安处。杜宇感其治水之功，让帝位于鳖灵，号曰开明。杜宇退而隐居西山，传说死后化作鹃鸟，每年春耕时节，子鹃鸟鸣，蜀人闻之曰“我望帝魂也”，因呼鹃鸟为杜鹃。一说因通于其相之妻，惭而亡去，其魂化作鹃鸟，后因称杜鹃为“杜宇”。上了书的东西，自然比口口相传的要有说服力。刘禹锡的“望帝春心托杜鹃”亦可以作为佐证。

后来学生物才知道：杜鹃鸟的样子和猛禽类中的雀鹰非常相似，它的背面是灰色的，腹部还有许多细的横斑。所以当它飞进森林时，许多小鸟以为是雀鹰来了，纷纷逃离，而杜鹃鸟就趁这个时候，把自己的蛋下在其他小型鸟的巢中。杜鹃鸟每隔几天才产一个蛋，和其他鸟类每天产一个不同，而且它专挑莺、鸫等鸟类的巢下蛋。聪明的它，因为自己的蛋各式各样，颜色也有差，所以它还会找巢中蛋和自己蛋相近的鸟巢，以免其他鸟类发现。杜鹃鸟比一般鸟类的体型都大，食量也很惊人，而且它的蛋要比其他鸟类早孵化出来，一旦幼鸟孵出，它便会使出潜藏的本能，也就是特殊适应寄生生活的习性，把原本巢中的鸟蛋全部推出鸟巢，独占成鸟对它的抚育。原来杜鹃鸟竟是这样无情而又自私的家伙！

于是，我不禁感叹，传说中的望帝“通于相之妻，惭而亡去，其魂化作鹃鸟”倒真和生物学上的鹃鸟有些异曲同工。都是鸠占鹊巢。多少年来生物中的它一如既往，而在人类传说中的它却很早就脱胎换骨，在悔愧中流浪呼号了。所以，从暮春到芒种时节，你都能听到它从辽远的空阔中飞来，又在辽远的空阔中飞去。叫声缠绵悱恻、勾魂摄魄，令人闻之夜惊，更腾起隐隐的忧伤。

古人们是多么聪明啊。“In a long time ago ”，人们听到了这种奇异的声音，就觉得它是有故事的，于是有了传说来契合解读它。杜牧有诗云：

杜宇竟何冤，年年叫蜀门。

至今衔积恨，终古吊残魂。

芳草迷肠结，红花染血痕。

山川尽春色，呜咽复谁论。

但事实上谁都知道，它并无所冤，亦无所恨，无由啼到呕血，更不会唱着“阿公阿婆，割麦插禾”，也没有吟诵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只是它特有的音符无意中挑动了你脆弱的神经罢了。我喜欢神话中的杜鹃鸟，也不讨厌现实生活中的杜鹃鸟。人类文明以一己之需装饰了那么多的天性，赋予它们七情六欲，把它们简单的生存调动得和人一样的丰富多彩。

可天性就是天性，它只因真纯的存在而美丽！

此时我躺在床上，百鸟都归于静寂，窗外，石榴花开欲燃，荼靡馨香如酒。杜鹃鸟的叫声，从辽远空阔中传来，又从辽远空阔中逝去，咕咕-咕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