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雨殇钟璃》

雨殇钟璃小说封面

京城又是一夜沉寂。

敲过三更的更夫打了个哈欠，绕到将军府后的小巷子中接着有气无力的重复打更。

将军府不高的院墙里面透出来几许烛光。更夫踮起脚往院子里看了看，才过了冬，梅花已落，冒出的叶子也未长得冒密。风一吹只有枝丫干涩的摇晃。梅林往里有一间朴素的屋子，此时正透着柔和的烛光。

　　民间皆传闻当钟璃神魂飘离那具凡体时，武曲星君已早早侯在半空中。

“恭迎神君归位。天帝已设好宴席为神君接风。”

　　前尘往事皆忆起，九天战神历劫归来却没感到半分的喜悦。他耳边尽是雨殇茫然的声音：“我喜欢的，只是因为遇见了你。”

心底按捺不住的酸涩温暖。他转头看向下界那个抱着“钟璃”一身是血的坐在战场之上空洞失神的女子。沉思了许久才道：“武曲，司空呢？”

听闻钟璃言语中的寒意，武曲不由打了个寒颤：“司空……司命……”

“罢了，我自会去寻她。”

武曲还没来得及求求情，忽闻下界一声穿人心肠的尖笑破空而来。声声戾气听得武曲星君都不由胆寒，他望着雨殇叹息道：“可惜了，冥界难得出这么个机敏的灵物，经此一劫怕是会入了执念，堕了魔去。”

钟璃眉头微皱，身形未动，武曲忙劝道：“神君不可！不可啊！这是下界的事，不能插手的！”

钟璃淡淡扫了武曲一眼，道：“本君可说过要插手了？”武曲汗颜。 钟璃又道：“本君不过是看见了一个颇有仙缘的凡人，想提点他一下罢了。”

武曲抹了把冷汗。看着钟璃“提点”了那名叫刘旭的凡人，武曲不由在心底叹息，这哪里还是那石头的情劫，这情劫分明已把九天战神给劫了进去。

寡情战神与无情石头动了情，天地浩劫啊！

当那名唤雨殇的灵物灵体脱出的时候，武曲瞧得清清楚楚，钟璃拦住远来的判官，将一副手铐给了他。武曲远远的便感觉到了那手铐之上散发的神气。钟璃与判官又说了些话，判官了然一笑。

　　武曲垂眸，本想当什么都没瞅见。但是看见判官将那副手铐锁在雨殇腕间，武曲忍不住道： “神君……那副手铐神气凛然，石灵雨殇乃是集聚忘川河边的阴气成的灵。这给她带上去了，怕是大大不妥啊。”

钟璃未答话，定定的望着判官将雨殇带走，黑眸中闪着深邃的光，最后他目光落在自己的手心，突然道：“武曲，七七四十九道天雷可厉害？”

武曲不知陌溪问这话是何意，只下意识答道：“一记天雷便有撼天动地之力，四十九道天雷自然是极厉害的。”

“你可会为了何事心甘情愿的去受了那天雷？”

武曲连忙摇头：“那可是魂飞魄散之刑！”

钟璃淡淡一笑，握紧了拳头，声音轻得近乎呢喃：“若是能换得了三雨殇，受便受了吧。”武曲没听得清楚，待要再问，钟璃又道，“武曲，天帝的宴本君不去了，若他真想替我摆宴，下次替我摆个婚宴吧。”音落，也不等武曲是否反应过来钟璃身影一闪，消失了。

武曲欲哭无泪的在半空中独自立了半晌。

冥界。

钟璃先雨殇一步面见了阎君，彼时阎君正为要如何处置雨殇而头痛不已，轻了于法不合，重了于心不忍。钟璃迈步入殿淡淡说了两个字： “剜心。”

　　阎君被钟璃的突然出现骇了一跳，一头蹿入桌子下面，抖着嗓音嘀咕道：“这大殿、大殿的砖才铺好！怎的又来了？”

钟璃冷声道：“出来。”

精瘦的阎君从桌子下小心探出了眼睛，可怜兮兮的望着陌溪道：“神君呐！下君也不想处罚雨殇的，奈何她这次做得委实过分了些，下君……下君着实兜不住啊！”

“罚，自是要罚的。”钟璃道，“处以剜心之刑。”

阎君怔了怔，望了钟璃好久，才迟疑道：“这、这是不是太轻了些，毕竟雨殇此次可是扰乱了天地秩序……”

“如此便可。上面若是有什么责罚我自会替你担着。雨殇的心剜下来之后立刻交给我。”

阎罗殿外传来轻细的脚步声，应当是判官押着雨殇过来了。钟璃闪身躲入殿后的大柱，不忘轻声交代阎君，“找个动作快的鬼差行刑，别让她受苦。”

雨殇随着判官走了进来，面容平静仿似如平常一般来与阎君闲唠嗑。当阎君说出“剜心”二字时，雨殇望着阎君淡淡一笑，随即跪拜磕头，没有一句感谢或是不满，平静的领了责罚。

走出殿后，白无常问她“可悔？”

钟璃隐在他们身后，听得这个问句不由顿了脚步。

“不悔。”雨殇淡淡的说道。

指尖动了动，又握成拳，钟璃眼中流光转动，终是忍下上前拉住她的冲动。钟璃想：此时的不悔答得如此坚定，那么以后便不能再悔了。

钟璃自鬼差手中接过雨殇的心，小心捧住，覆以神明之气护着。

　　远远一望，见雨殇捂住心口缓慢而艰难的爬会三生石中。千万年来，这颗早已平静无波的心难得翻涌而起几重风波，揪在一起隐隐作痛，他想着，忍忍就好，忍忍就好。也不知是让雨殇忍一忍，还是让自己忍一忍。

回到天界，钟璃去的第一个地方便是漱魂阁。

漱魂阁上有一天家宝物名曰漱魄，能洗天下魂魄，不管是那方妖魔鬼怪，在这宝物面前一过，浊气尽散，立即变得于凡人无异。

钟璃捧出雨殇的心，置于漱魄之前，一阵轻微的颤动之后，本还鲜活的心立即变得如普通石子无异。钟璃却笑了笑，欣喜的捂着石头回了自己的宫殿长胜天。

天界传言，战神陌溪历劫归来后过得越发越发隐秘了。推了天帝的接风宴不说，整日闭关不出，连往日交好的神君上门拜访都拒之门外。

在大家都对这位神君议论纷纷之时，却突然有天雷落到长胜天之上。

天雷动静不小，七七四十九道霹雳径直落在战神殿中，震得半个天界都抖了三抖，惊得天帝连夜赶来，只见长胜天烧得正红，一身是血的战神浴火其中，手中不知捧着什么，满脸狼狈的血迹，却噙着最温和的笑。

何时见过战神这般神情，众神望着他，一时竟没人敢上前去帮他一把。

最后却是司空星君最先反应了过来，拉着武曲，合力将钟璃从自灼的火海中救了出来。待看见钟璃手中捧着的东西时，司空不由倒抽一口冷气：“你……你……你竟将她改了命。”

众神听了司空这声惊呼，才齐齐望向钟璃捧着的那东西，正是雨殇的心，此时已变成了闪着微光的一团晶莹物体，上面的阴气不再，煞气皆消，唯留一股凛然的神气傲然其中，便如那绽放在寒冬傲于冰雪之中的红梅。

　　天帝眸色一沉，低声喝道：“胡闹！逆天改命乃是扰乱天地次序的大罪！你真以为自已是上神之身便不用畏惧这天谴了吗？”

武曲这才恍然大悟。难怪神君要给雨殇戴上那样的手铐，难怪他要剜了雨殇的心，难怪他要问及四十九道天雷。原来他早在归位的那一刻便计划好了未来。

替雨殇戴上手铐，让神气驱散她身体里的阴气。剜了她的心带上天界是为了更彻底的替她改命，私改天命的惩罚便是落下四十九道天雷的天谴，他早就计划好了一切，却没让任何人知道，独自背负了所有的代价。

钟璃默不作声的将那颗心放入怀中，向天帝道：“隔几日，我便要去一趟冥界。上次你为我摆的接风宴我没去，这次便替我摆个婚宴吧。钟璃定不失约。”

天帝将他瞪了半晌：“为了块三生石，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可值？”

“即便知道要受魂飞魄散的责罚，她仍为我入魔而开了杀戒。我为何不能为她受这区区四十九道天雷。”

“你是铁了心要娶那个冥界的灵物吗？”

钟璃摇头：“她现在已经算是个神仙了。”

天帝叹息：“这九重天上，比她好的女子多的是，你为何偏偏钟情于这么块石头？”

钟璃突然想到上次雨殇对白无常说过的话，突然笑了：“遇见了，我也没办法。”

众神皆是静默。天帝向长胜殿的火光望了半晌，最后拂袖而去，只留了一句话：“你想娶，她愿嫁，本帝难道还能挡人姻缘不成？”

钟璃垂下眼睑，即便血迹狼狈了一身，但是众神皆看出了他唇边掩盖不住欣喜的笑。

众人散去，怎奈这四十九道天雷虽不损钟璃神骨，但却伤了神识，即了结了这桩心愿，他也终于如愿以偿，倒在一片血泊中晕了过去。

经仙医一番诊脉之后，确定战神此次伤了神识，只需要修养五十二天之久，奈何天上一天凡世一年，也正是因此，而钟璃在饱受天雷之后还需要等到人间百年，天界的五十二天才方可醒来。

天界大殿之上，众神商议，战神钟璃此次逆天改命乃是神界千百年以来未曾有过之事，虽然阴气已消戾气全无，但也还算是一届小神仙，此次大开杀戒，也是扰乱了神魔两界的秩序，还需要再次赴人间历劫之后，才可以飞升上神，也才可以与钟璃相匹配。

天帝对众神说道：“本帝已许诺了战神他的这桩婚事，若是钟璃知道，怕是又要与本帝辩论一番不可呀。”

谁知司空说道：“天帝莫烦恼，此次钟璃受了四十九道天雷，早已没了往日的嚣张气焰，此时的他需要元神修养闭关五十二天方可出关，这个时间也正是三生石雨殇历劫归来的日子，天帝大可在雨殇飞升上神之日体面的办了这场婚事。”

就这样战神钟璃替雨殇改命的事，竟然成了整个神界的感人肺腑的神仙佳话。

这天，冥界来了几位天兵天将，将此事告知阎君，天兵押着无比虚弱的雨殇返回天界，准备送雨殇入轮回境。

原本雷雨交加的天气，突然在下午时分，一位女婴啼哭的降临后，天空不但转晴，还显现难得以久的彩虹，以及挂在天边的彩虹。

司命星君知道钟璃对雨殇的偏爱，这次将雨殇安排于一户县府衙门的县官夫人所生，虽说老太太对于夫人生了个女儿并非满意，但她的父亲却很是喜欢这第一个出生的女儿。

　　司命星君虽然成全了钟璃的夙愿，但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司命星君在兴奋之余一个人偷偷喝了点酒，却也因此一不小心坠下了宿仙台。

　　神界传闻，据说司命星君早在送往三生石雨殇赴轮回境之后，回殿路上便消失了踪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司命星君与战神雨殇二人的关系所致，两人一个遭受了四十九道天雷之劫，而另一个却是自己亲手送往了轮回境而心痛不已，所以也因此而闭关不见任何人了。

　　更有传闻说，司命星君其实已经死了。

　　其实也算不得死。他只是一个不小心坠下了宿仙台——睡着了。

而这神界的宿仙台下乃是一方琼池，装了一池上万年的陈年佳酿，芬芳非常，也醉人得很。即便是上神喝多了也得生生睡个千百年才能醒。

更别说司命星君是整个人都掉了进去。而全天界的人都知道司命是个出了名的旱鸭子，下了水不喝饱了、不撑得翻出了白眼，自己是永远无法飘上来的。所以，当守池的仙婢发现司命星君“溺酒”时，再七手八脚的将他抬上岸后，此时司命星君早已被酒泡得不省人事了。

老医仙替司命星君把了脉，估摸着司命星君醒来最少也是六七千年之后的事。

六七千年对于无寿的神君来说本不是一个太长的时间，但是司命星君司三界命理，主三界命格，还负责批写所有历劫者的劫数遭遇。乃是一个重中之重的位置。这三界，哪一日缺了司命星君都是不行的。更遑论要缺个六七千年。

众神不由慌了手脚。责怪司命星君怎可如此不稳重，正焦头烂额不知所措之时，有仙娥小声指出，在司命星君掉入宿仙台之前似乎看见他与三生石雨殇一同前往了轮回境，他们俩都是相互沉默，什么也没说，却让人觉得不由得眼鼻抽搐，内心百感交集。

　　这话一出，大家都静默了一瞬，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却没人敢站出来将话点明了说一句。

战神本是一个赏罚分明的上神，但是对他妻子三生石雨殇却极是护短，谁说一句不好都不行。场面僵了好久，最后终是被天帝派来的鹤仙打破了。

　　“这都是怎么了？你们就这样让司命星君躺在地上？还不快快将星君扶回去！一群不长眼的家伙。”鹤仙对琼池旁的仙婢一阵喝骂，又道：“司命这是怎么醉的呀？哪有星君会失足掉落琼池的？实乃千百年难得一见之奇光呀！”

众人踌躇了半晌，小仙娥才又说了一遍刚才的话。

鹤仙听罢，沉默了一会儿：“即是如此为何还不去找那三生石雨殇对质？”

鹤仙话罢，却没人动。

鹤仙冷哼一声：“难道你们都还怕了她不成？”他一拂衣袖，薄怒而去。

战神的宫殿方圆十里皆种上了梅树，术法造的寒冬，红梅在晴雪中傲然而立，十里红梅，暗香又飘十里，让战神殿少了几分肃穆，添了几丝风雅。

鹤仙穿过这一片梅海步入战神殿内，有婢女告知神君正在闭关。鹤仙皱了皱眉，让婢女领着路寻去。

还未步入后殿，忽听一女子说话的声音：“钟璃别动，马上就画完，最后让我在你唇上点上一抹朱砂。”

一声叹息传来，低沉的男声说：“雨殇，你画是我的背影。”

“当然。”

“为何能瞧见唇？”

“本是瞧不见。”女子答得理所当然，“但那又如何，我想看到你的脸。”

　　“这是？”鹤仙与婢女们都被眼前的这一幕惊住了。

　　“上仙有所不知，其实神君的夫人三生石雨殇早已轮回转世到了人界。”

　　鹤仙顿时哑口无言，怎奈自己在闭关修炼期间，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那战神钟璃呢，他在何处？”鹤仙急忙问道。

　　一旁的婢女将战神钟璃如何以自身硬接下四十九道天雷之劫与鹤仙去说了一遍，随后补充道：“如今神君的神识受损，正在闭关修炼。”

　　鹤仙暗自琢磨了一下，会想着刚才所看到的画面，确实想象不出画背影却能瞧见脸会是怎样惊悚的场面。他由婢女前方带路，随后迈步进入大殿。

　　眼前的场景让鹤仙怔了一怔，素日严肃冷漠的钟璃神君此时扶着梅树站在红梅之下，手中捻着一朵红梅像是在细细品味暗香。沉静而温和的神情是鹤仙从不曾见过的。不远处，他的发妻三生石雨殇抹了一脸惨不忍睹的墨汁，拿着笔正在画纸上作画。

见他进来草草抹了两把脸，将那张脸抹得惨绝人寰般的悲烈。她放下笔道：“璃，你接一下客。”

鹤仙额上青筋难得活跃的跳了两跳。

偏生那个本该严肃的男主人还依着这女子话，缓步而来，面不改色道：“鹤仙使怎的有空来了？”

鹤仙对钟璃行了个礼道：“神君或许有所不知，今日司命星君不小心失足滑入琼池中，饮了过多的琼池酒，此时正昏睡不醒。医官说司命星君至少也得睡上六七千年。”

　　钟璃点了点头：“司命星君委实是太不小心了点。”

“可是之前有仙娥曾见过雨殇……仙子，曾与司命星君在一起，并且还是一起前往了轮回境。”

钟璃行至雨殇身边，一边用衣袖细细的帮她擦着脸上的墨迹，一边淡淡道：“许是那仙娥看错了罢，今日雨殇一直与我在一起的。”雨殇揪住钟璃的衣袖，将脸埋在他肩头，一阵乱蹭。钟璃自是不会制止她这般亲昵的行为，乐得脏了一身衣服的让她蹭。

　　鹤仙将两人之间含情脉脉的互动干望了一会儿，扯了扯嘴角笑道：“既然神君如是说了，那定是那小仙娥看错了。鹤仙在这里像雨殇仙子道个歉，告辞。”

　　眨眼之际，鹤仙眼前的钟璃与雨殇瞬间凭空消失，找不到丝毫踪迹。

　　鹤仙顿时傻眼，望向一旁的婢女，疑惑的问道：“你家神君呢？”

　　婢女神色平淡的道：“上仙有所不知，您刚才所见，不过是神君的神识意念而已，你并没有真正的见到神君。”

　　“神识，意念！”

　　“雨殇仙子早已轮回转世了，神君也还在闭关，所以您刚才所见到的，不过是神君想象当中的一方美好罢了。”

　　“想象当中的……一方美好！”

　　鹤仙闻言，莫名感伤，双眼无神，低头缓慢转身朝大殿之外走去。看是举步维艰，渐渐的却也不见了鹤仙的身影。

　　鹤仙离开后，婢女在刚要转身之际，便又一次迎来了钟璃与雨殇温暖且又感人的一幕。

　　钟璃雨殇两人对立，相互握着对方的手立于胸前，四目含情脉脉对视着。

　　“雨殇……”

　　“钟璃……”

　　钟璃望着雨殇：“此次，我终于能许你一个永生了！”

　　“无论永生与否，雨殇别无他求，只愿与君相伴，常在左右。”

　　两人相互紧拥入怀，一旁的婢女脸上也显露出欣慰的神色：“这应该就是神君常常挂在嘴边的‘只羡鸳鸯不羡仙’吧。”

　　微风浮过，红梅枝头暗香攒动。衬得院中的男女脸上的笑犹如一幅唯美恬淡的仙侣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