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如何做个“正常人”

我所知道的“不知道”分为三类。年少时对世界充满好奇心，向外连问“为什么”，因为内心多的是“不知道”。年少者的“不知道”最纯真，所以《皇帝的新衣》只能由小孩子来戳破。大人们宁可把“为什么”和“不知道”憋在心里，憋久了也就憋死了好奇心，还美其名曰“长大了”。第二类“不知道”是人到中年时的一种谦卑感，因为越是成长，越发现自己的渺小。苏格拉底被称为整个希腊最智慧的人，因为只有他知道自己的无知，敢于面对自己的“不知道”。一般人没有苏格拉底的勇气和智慧，所以一般人就是“什么都知道的人”。前两类“不知道”都源于自我，产生于人性中最美好的好奇心与自省力。还有第三类“不知道”。它被别有用心的人设计，外观很美，但实质是“陷阱”。你若不知道“不知道”这三个字的力量，则很可能义无反顾跃入陷阱，还不自知。

不妨先看两句话：

1.法国国王是个秃子吗？

2.你要加一个鸡蛋还是俩？

两句话涉及到同一个语言学现象——预设。预设就是在言语中给你“下套”，让你不知不觉地接受言语的隐含假设。第一句话看似在讨论法国国王是否是秃子，可它分明已经假定了法国有国王；不识别这个“陷阱”，你无论怎么选都是错。第二句话是一则超级简朴的商业案例。它预设了顾客想加鸡蛋，直接把顾客的选项锁定在了数量上。我读小学时就知道这则案例，记得运用这条预设的摊主，确实卖出了更多鸡蛋（不知真伪）。这两个预设都简单，识破“陷阱”并不难。然而“实战”之中，越是简朴的“招式”就越能因为变化多端而威力无穷。生活中，各种更为高级和隐秘的“预设陷阱”早已铺天盖地，比如下面的问句：

3.妻子/丈夫问你：要不要送孩子出国读书？

4.老板问你：这次产品发布一塌糊涂，到底是市场部出了问题还是销售部的失职？

我猜第3个问句已经难不倒你。稍加思考，你的回答就可以是：“不知道。”因为如果出国，什么时间、什么国家、什么形式，都还可以展开。而如果不出国，也可以有很多次一级的选择（比如城市，比如学校）。如果真正打破这个问题的所有预设，你可以提出的“最好的问题”是“在现有条件下，提供什么样的教育能够帮助孩子最快速地成长。”显然，纠缠在出不出国的问题上，你就已经不自觉地缩小了“真问题”的讨论半径，也就因此错过了可能的最佳答案。

利用同理，还可以分析第4句。但我大胆猜测，你很可能答错了。这句话蕴含了两层的预设：第一层清晰——“到底是哪个部门的责任”是预设。你完全可以据理反驳，提出第三个部门的错。但是，你还得再想一层：老板说的“一塌糊涂”，就一定对吗？会不会，“一塌糊涂”本身就是一种预设？

哪怕已经知道了语言中的预设陷阱，我们也依然可能被具体的语句所迷惑。预设像枷锁，更像雾霾，偶尔有形、常常无形。看不见的东西更难防御。

我读书时最爱历史，凡是历史课总是听得津津有味。但那时我就隐隐有个疑问：为什么讲秦朝就说它崩于制度太刚硬，讲汉朝就只说它亡于宦官与外戚，那么汉朝的制度又怎么样？说唐朝总离不开开元盛世，到了宋朝就只剩“强干弱枝”；一个说的是经济，一个说的是军事，那么唐朝的军事和宋朝的经济又如何呢？后来才明白，教科书利用了预设。为了省点麻烦，更为了省点历史课所占据的时间（我猜测），历史教科书早用预设框死了讨论的话题。三国可以细聊，但五代史却被跳过；隋唐可以详谈，但之前的南北朝则被忽略。总之因为预设，历史连绵，历史书却总是断裂。

因为预设（以及其他一些“技巧”），语言具有一种高级的控制感。它仿佛在让你做决定：选A还是选B？但无论怎么选，你都逃不出它的手心。你早已在自以为的自由中失去了自由。

那怎么办？答案当然是用好第三类的“不知道”——你得时刻警觉他人语言中“陷阱”，用“不知道”对它釜底抽薪。这一类的“不知道”，闪耀着大智若愚的天真，正好结合了前两类“不知道”的特点。你不可能一直是孩子，也很可能成不了圣人，但你总可以选择当一个独立思考的“正常人”。成为这样的正常人，第一步就要勇于说“不知道”。万维钢老师说过，“别人问你：‘你怎么看待全球气候变暖？’时，如果你不是相关领域的专家，那么你就应该说‘不知道’。”我们在那么多的方面都不是专家，又哪来那么多的知道？

甲午之后，伊藤博文和李鸿章商定合约条款时，态度嚣张至极，“但有允、不允两句话而已！”但大多数情况下，我们的处境都不至于此。不妨冷静下来，先说“不知道”，拆掉对方的预设，等一切“平等”之后，再谈判再决策。除了预设，语言的陷阱还有很多，我们不可能都躲得过去。但能躲一次，也有躲一次的欢喜。祝你我都少入陷阱，更祝你我都是“正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