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瓢虫是一座带穹顶的神殿丨胡亮


胡亮 诗刊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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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诗刊》2021年3月号上半月刊“每月诗星”栏目

图片来源于unsplash.com

一只瓢虫是一座带穹顶的神殿丨胡亮


清凉

——致蔡天新

这九棵老樟树见过晚明戏曲家汤显祖,还见过

南宋诗人范成大。它们的枝叶织成了

翠绿的低空,又与小河中的倒影

构成了精密的对仗。这九棵老樟树都是青少年

神仙,以翠绿的闭合环拒绝了

我的任何一根白发探针。这九棵老樟树讥笑了

我从网上购来的旅游鞋,又讥笑了

我从虎口得来的闲暇。这九棵老樟树,

把讥笑与慈航,都化成了枝叶间的一首首清凉。

放弃

移动公司升级了西山的基站,我仍然拨不通

任何一棵黑松。松针的万千电波

也接不通我的神经的银河系。就这样,

黑松和狐狸精在被辜负的刹那就精通了放弃。

弹奏

那个女生为考音乐学院,买回来一架从德国

进口的三角钢琴。当时秋风正紧,

十余只白鹭弹奏着流水,偶尔跃出鲫鱼般的

休止符。几只松鼠

弹奏着松针,无数松针相互弹奏,

根本分不清键盘或手指。

秋风的手指呢,也从黄叶滑向了真理般的枯枝。

低估

我低估了一丛蒹葭;过了几分钟,

又低估了一块黑黢黢的鹅卵石。

我目送一线流水,旖旎,收笔于有和无之间。

流水,鹅卵石,蒹葭——

我跌坐于一只瓢虫的甲壳,低估了万物相忘。

徒劳

眼看快满45岁了。这个生日比上个生日

来得更是紧迫。

我决心学会散步,送给自己作礼物。

这门功课太难太难——

当草鱼跃出渠河,我并没有等到圆形波纹

恢复成条形波纹。当麻雀从这边枝头

跳上那边枝头,从叽叽喳喳的抑扬里,

我并没有认清豌豆般的兴奋感,如何渐变为

胡豆般的惊恐感。

渠河,小树林,童年的豆荚……

这是多么大的恩赐,

就是多么大的徒劳。

芳邻

这株植物几乎每天都会获得我的忽视。

它寄居于这个小阳台,

已有16年。一直到这个秋天,

我才有了一点儿看看它的余暇。

——它居然结满了小红果!

——就像首次结满了小红果!

我想象中的女贞比它更俊俏,然而

它就是女贞!此前15年,

这株女贞对我隐瞒了珍珠。此后

若干年,它还将隐瞒什么?

一串串的星球?每粒小红果都沿着

自己的轨道,那么谦逊,而又不屑于

逼视我的近视眼,哦,不,我的铁石心肠!

一只瓢虫是一座带穹顶的神殿丨胡亮

坦然

——致阿野

我要绕道造访明月村,那里也许住着

一位故人。他有时候割韭菜,

有时候挖竹笋,写出佳句,交付流水。

天气越来越冷,他带我结识了

三棵幸存的马尾松。

——这已经足够!

我留下饮酒,或继续赶路,都是一份坦然。

杯中物

大地无尽藏,高山无尽藏,桉树、女人、喜鹊

和江河无尽藏。都是巨大的玻璃杯——

盛满了我。我也是巨大的

玻璃杯——

盛满了江河、喜鹊、女人、桉树、高山

和大地。万物俯饮,

并被俯饮……

火棘

枯草如蓑,黄叶成泥。且容我们徒步上山,

去发现深冬的酡颜:是的,

正是火棘!

它挂满了果实,又长满了尖刺,

好比左支右绌的真理:诱惑我们

采下几根枝条,又提醒我们留下更多枝条。

听者

蝉叫像一张抛散开来的菱形渔网,网眼

很粗;鸟叫则像几条

漏出去的鳗鱼,被环状山谷拉长了尾巴。

我们坐在小树林的脚踝边,伸手就可以摸到

青草和一万匹波浪。如果蝉叫和鸟叫

忽然打住,就像大海忽然被谁私吞,

我们便只好与耳朵里的鳗鱼

和鲸群领取一份无言的无尽。

两河口

那棵无言的枫树正是我,长出了双脚,

沿着焦家河不断间植。林雾浓得

就像夜色的手掌,提携了我的青枝。

而水声的低声,安抚了我的乱石。

某人曾在此地丢过一条手链……这是

我的一念。一念,又何尝不是万缘?

比如焦家河,看似偶然,汇入了韩溪。

鹭栖湖

这里有白鹭,也有苍鹭。两只白鹭掠过水面,

敛翅于山林,就像一对巨星。两只苍鹭

同样无视观众席。

它们不要赞美诗,只要两只

小虾或一尾小鲫鱼。是的,

它们不会把一次吃不了的小鲫鱼存进银行。

一只瓢虫是一座带穹顶的神殿丨胡亮

痕迹学

一只瓢虫是一座带穹顶的神殿,一株槐树

是一座带托叶刺的神殿,一只灰喜鹊

是一座带尾翎的神殿。那山巅

无人登临,

反而密布着落叶、草籽和神殿。

无休

四天算不算是阔别呢?今天我徒步上班,

发现银杏加速变黄,而水杉

开始变红。是谁调配着红黄两种颜料,

就是谁让小诗冒出了白发。

我驻足于涪江之畔,在永恒中小憩了

两分钟,然后就匆匆赶赴一个会议室。

半枯

秋风吹落了我的心脏,我却在小叶桉、刺槐

和香椿之中找到了无穷的替换物。

园林工人穿着蓝色劳动服,

拿着电锯,

拎着石灰桶。

在一棵被锯去了树冠的白杨的根部,

我发现了我一直羞于认领的半枯的

正义感。认领得还不够,

放弃得也不够!我将与群树

一起进入这个节约用水的冬天。

无论

推土机磕到花岗石的牙齿,顿时停了

下来,如同我们终于谈到痛苦。

那就扭过头去看看吧——

涪江一头撞上猫儿洲,就像燕子尾部

那样轻易地分成了两爿。

一爿无悲,

一爿无喜。

而在猫儿洲尾部,我们很快就会听到

两爿柔性剪刀的扺掌谈。野鸭子

随波上下,就像“有”和“无”之间的逗号。

忘机

秋来尚有何事未了?一颗妄念不是鹅卵,

而是带锯齿的小瓦片。那就去

涪江东岸,打一个高分值的水漂——

细浪如柳叶,

细腿如竹枝——这颗妄念靠近了

一只白鹭!所有白鹭突然脱下水波,

将竹枝种上了猫儿洲。

它们不会保留一小块关于我的记忆,

哪怕一毫米乘以一毫米。

恰在此时,

斑头雁心中无贼,飞越了喜马拉雅。

一只瓢虫是一座带穹顶的神殿丨胡亮

想象或诗学之本地抽象

草树

任何艺术形式的诗性建构都离不开想象。想象是人类的一种特殊能力,对于诗人来说,它几乎就是一种天赋所在。想象也是一种精神自由,是精神支配事物可能性的权力。但是作为形而上学的想象,有别于精神自由的想象。于诗而言,更多指的是后者。浪漫主义诗人把这一权力发挥至顶点,而任何一种权力的极致发挥,无疑都会导致诗性自由的丧失。斯蒂文斯说:“想象是人类最伟大的力量之一。浪漫主义贬低了它。”“浪漫没能利用好那种自由。浪漫之于想象就是伤感之于情感。浪漫是想象的失败,恰如伤感是情感的失败。”诗人是语言国度的国王,其想象的约束来自语言的规约。

当代诗人对于想象的认识,纵使各不相同,也普遍感知了想象的翅膀遭遇风阻,而一种大体平衡的飞翔保证了语言的克制。以经验、认识或观念作为材料的诗,在形式直观上,似乎更依赖想象,而不是倾听或观看,而后者更多自觉抑制想象,将想象转化为一种向内凝视的力量,或者说一种类似旋挖机的力量。比如于坚的《零档案》,拒绝隐喻而整体性地形成一个隐喻,其想象作用于词语的排列,形成对现实的某种形式的戏拟。

胡亮作为批评家,对各种风格的写作了然于胸,《窥豹录》展示了他的整体性的批评视野。作为诗人,他不是对当下写作表示某种不满而付诸行动,而是很早就有了诗歌写作的个人史。《芳邻》等诗只是最新的接续,经过多年诗学积累和语言沉淀,有了更加成熟的语言面貌。胡亮作为批评家,似乎从来没有挑食或特殊的口味,而显示了一种兼具南北口味的宽容,他的诗显然清晰地暴露了他的美学趣味。

《芳邻》等诗所示的,更多是一种精神的诗性建构。比及倾听和观看,想象发挥了更为直接的作用。比如《弹奏》,日常只是作为起兴,对于“弹奏”一词的想象,才是这首诗真正的语言行动。“弹奏”之“弹”,如同“写作”之“写”,“写”之动作纳入写作对象,显然有着元诗意识在场,诗的主体性意志被消解,而转换成相对客观的视角。其奇妙之处在于,“松针相互弹奏,/ 根本分不清键盘或手指”涌现于语言之途,并非预设的,而是涌现的,它显示的内容和形式的浑然一体,犹如曼德尔施塔姆之灯芯和灯罩、张枣的舞蹈和舞者。借助于想象,“真理般的枯枝”这一命名,看似有着某种语言的意外,其实属于情理之中。枯枝的超越性和非装饰性,有着与真理某些内在特征的相似性。此诗看似从日常动身,实际上是一首关乎诗学本体讨论的诗——任何一首诗的语言行动都致力于维护诗性正义和真理。而诗人为诗设立了潜在的对话者,想象于此,几乎为真实提供了线索,如同一只鸟在空无中飞翔的轨迹。

一个批评家的诗歌写作中频繁出现元诗意识的吉光片羽,或许比一个单纯的诗人之元诗写作更自然,因为对于批评家来说,诗本来就是他的“工作对象”。但是胡亮显然跳出了“以诗论诗”的老套,他的写作更多是将适宜于某个具体情境的“诗学要点”展开“本地抽象”和“就事论事”。

《芳邻》一组多以自然为镜,映照“我”之存在之荒谬或麻木,而不是遵循象征主义,把古老自然作为一座语言形象工具库。当诗人在16 年后才发现阳台上一棵女贞,结满了小红果,他的愧疚之情溢于言表。女贞之自性——自在和自得,正是终日忙碌者所缺失。仿佛女贞对诗人隐瞒了“珍珠”,实则是诗人要将人之蝇营狗苟、不能正视或重视自性所在之顽固进一步裸呈。“此后/ 若干年,它还将隐瞒什么?/ 一串串的星球?”——与其说是对女贞的诘问,不如说是自我的反躬自省。《徒劳》同样呈现了某种内省精神,尽管决意将“散步”作为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但是仍然不能在“草鱼跃出渠河”之时,耐心等待“圆形波纹/ 恢复成条形波纹”,所以诗人感叹“渠河,小树林,童年的豆荚”,“是多么大的恩赐,/ 就是多么大的徒劳。”这显然是一个悖论,而这个悖论所示,正是一种寻找自性和热爱生活的浓烈情感。《放弃》和《低估》显示了诗人道法自然的世界观,不只对“黑松和狐狸精在被辜负的刹那就精通了放弃”有所“看见”,同时也从声响中“听见”流水“收笔于有和无之间”的精妙。语言的观看和倾听,伴随着诗学本体之思,水乳交融,浑然一体。

胡亮作为一位“歇工”多年的诗人,出手不凡,长期的批评训练使他的诗歌美学得以吸收大量营养,也使得他在语言技艺上有着熟练的表现,以致能够在这些精短的形制里腾挪自如。他的写作是整体性的,重于精神的诗性建构,同时寄望在自然的对应中分拣出通向真实的语言路径,因此对于想象的倚重,变得格外要紧。这些瞬时爆发如同吉光的短诗,印证了他想象力的不凡,几乎看上去在某个灵感降临的瞬间,就完成了诗性结构的建立,其语言也因为投身自然而返观——“以物观我”,既实现了自我客观化,也彰显了对话诗学隐含的约束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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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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