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在一百年前就买了车票,至今还在车上颠簸的旅客

轮回(小说)

庄晓明 


   

  我已厌倦了奇迹,厌倦了H城各类圈子的漩涡,只想着还乡,尽快望见葱郁的家园。我只准备了一些必备的药品和简单的行李,来到烟尘迷漫的城乡结合部——到处是混乱的工地,飞舞的垃圾。造型怪异如一只巨型马桶的新站还没贴上面砖,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停工,而老站早已不知遗弃到旧城区的哪个角落,或许已成了某个废品收购站。我只好在路边不安地等待。

  我的身边并没有站牌。如今,马蜂般的私营中巴车亦不需站牌,它们歇斯底里地呼喊着,招揽顾客。按理这个早班时辰,身边应已是挤挤挨挨的人群,鸭群一般伫望着脖子,无论是公交车,还是私营中巴车,无论恶劣的车况与服务如何变幻,人群总是蜂拥而上——许多人待车开出好一段距离,才发觉上错了车。太阳已攀爬上未完工的新站怪异的轮廓之上,并开始散发热量,仍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莫非我记忆中的线路已取消或从未存在。  

也不知守了多长时间,终于,从老城区的方向,出现一辆游魂一般的中巴车,除了一身红色,没有任何去向标志。正犹豫间,那斜刺而来的车影已罩住我,一扇红漆斑驳的车门吱呀打开。我大声问是否去Z镇,一个卷发女人的手伸出车门,急促而坚定地招了一下,于是,我踏了上去。

随着太阳的升高,阳光愈加酷热,使补丁般的路面更加不堪,车轮与沥青发着咝咝的撕扯,但路的前方,总有一片黑油油如海市的光影,与中巴车等速前行着,令人产生某种莫名的期待。H城混乱的轮廓,弥漫的烟尘中渐渐隐去,路上车辆愈来愈少,孤独延伸的道路,依附大地的浑黄,蚯蚓一般蠕动,似乎正在缓缓钻入泥土。

  几个形容混乱的家伙,不知从哪儿拖出一只木箱,摆开牌局。女售票员的卷毛狮子头颠晃着,凑近那个打金利来领带,穿军黄鞋的家伙,一口一个“经理”,时而嗔怨着帮他摸牌。而那个“经理”嘴角叼烟,努力做着美国西部牛仔的神态,一付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仿佛真要去开拓什么疆土似的。他们的四周,座位底下,塞满了胡乱捆扎的货包,一直挤到我的座下,令我局促的腿脚很是不自在。当车子飞越一个大坑时,令人心悸地斜跳起来,女售票员顺势扑到经理怀里。一只箱子翻了个身,印出渍痕,散发出刺鼻的苯味。

  “司机同志,车上有危险品!”我不由叫了起来。

  没有人理会,我继续大声地嚷叫,弄得满车的目光诧异地望着我。我过去干的就是化工这一行,深知苯的厉害,一粒火星便可能使之爆燃,后果不堪设想。一个急刹,我狼狈地趔趄一下。司机已斜倚方向盘,眯着眼,喷着烟圈,显的非常耐心,似乎没有相关上级的指示,他就会将这样的姿势一直保持下去。

  车厢埋怨蜂起,纷纷担忧各自的行程。我始料未及,严肃的表情慢慢涨成了猪肝色,双腿不由自主地颤抖,在嗡嗡声的桑拿下,竟有了一种虚脱的感觉。进退两难之际,一只手悄悄把我拉回座位——因为那几个甩牌的家伙,已把牌甩到窗外,“西部牛仔”正气势汹汹地捋着袖子,展示肌块。司机扫视了一下车厢,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训示:“现在开始,严禁吸烟。”于是,马达又发动了。

  我这才注意到,身边的是一位老者模样的人,衣袍宽松,鹤发童颜,但又难以判断他的真实年龄,似乎50岁以上的随便一个年龄都可以。  

“小伙子,你少见多怪了!”老者亲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语重心长地拉呱起来,“你没见那扇奇怪的车门,路边汽修工临时敲好的。上个星期,一个鞭炮贩子的箱包爆炸,把这扇门冲出四十米远,死了四个人。这样的车上,人的性命从来就不值钱。”

  “难道没有相应的法律?”我惊疑地问到。

“有!但这车上根本就不需要法律,司机就是一切。”老者前后张望一下,诡秘地贴近我耳朵,“这车上的乘客,几乎都是时间的错乱者,或遗弃者。”    

“我不管那些,只要平安回家。”

  “祈祷命运吧!”老者有些沧桑地咳嗽了几声,脸微微侧向窗外,“一百年前,我就踏上了还乡的路程,买的是全程套票。起初,乘着八抬大轿,虽然缓慢,倒也自在。但不久,就被频繁换车——从最初抽筋似的单缸汽车,到被慈僖太后赶进大海的火车,都乘过。在某个站台,我们曾牲口般被批发进一辆战时急征的罐车,差点儿被闷死。当然,后来也坐过真正的轿车,乃至波音飞机,就等航天飞机了。然而,这两年,像刚从梦里做醒似的,他们又把我倒腾上这辆私营公司的中巴车。但说是私营,还不十分准确,因为公司真正的老板,还兼着政府部门的要职哩。”

  老者似乎口渴了,打开一边的帆布包寻找水杯,我也乘机舒展一下腰身。中巴车颠簸得愈来愈厉害了,乘客们此起彼伏,仿佛做着某项人形波浪运动。尤其不能忍受的,是司机莫名其妙地担忧外面的风沙,不断地提醒乘客要关好车窗,这使得车厢内刺鼻的苯味和混合的汗腥味简直不可忍受,连几个形容混乱的家伙也有了叽叽咕咕的抱怨。

“这是在国家法规允许的范围之内!”司机一遍遍地耐心解释,显着一脸的无辜。奇怪的是,一段时间后,乘客们竟渐渐适应了,车厢内又有了谈笑风生。偶尔经过平坦路段,或窗隙漏入一丝凉风,竟有人叫喊晕车。然而,我却没这般的适应能力,头晕目眩中,恍惚觉得车子驶入了异界,窗外时而水网沼泽,时而群山危崖,意识流般地错乱。有段时间,我居然感到车身船一般摇晃,几条叫不出名的小鱼,窗外倏忽往返,恋恋不去。而老者从容摇下一线车窗,扔出点点面包屑,仿佛故友重逢。

  “是否车子陷入了水沼?”有个乘客擦着眼镜上的水点,小心询问到。

  “什么!你看见的窗外美景奇景,全是从美国好莱坞引进的最新电子视屏呈现。”正帮着司机抽搐一般踩油门的女售票员,扭过脖子,做出难得的笑容,甚至有些嗔怨。“为了解决我们的上帝——乘客旅途的单调,乏味,公司已竭尽财力。”

  然而,我更加疑虑重重。我这多疑的毛病,曾给我带来不少麻烦,但始终未能纠正。

  “你命定这样的车上,最好不要提任何问题。否则,你将发现,无时无刻不处于灾难的恐惧之中,直至使自己神经错乱。所有的问题,都没有答案,它们的提出,只会影响大众宁静的生存——而生存,于我们永远是第一位的。”喝足了水的老者,似乎看透我的心思,逻辑混乱地告诫到。“记得刚开始乘车时,司机还定时发给行车时刻表,线路图,由于总不准确,反而引起猜疑,骚乱。因为前方的道路实在莫测,不是发现弹坑,就是出现塌方警告。有时,封闭的乘客因长期压抑而集体爆发的亢奋口号也是有力的,会迫使司机重新考虑线路。遇到陡峭的无法通行的山道,司机便号召乘客发扬献身精神,肩扛车身前进,当然,他也得以身示范,不顾危险,端正地坐在方向盘前。一次次的绝望后,曾有人试图把车子推入山沟,但大家又担心造不出更好的,因而犹豫不决。”

  我对老者不由生了一丝佩服,取出一包“红中华”打开。他接过烟,熟练地掏出打火机点上,吐出一圈圈烟云。

  “各类型号的车子,用着同样的老材料,涂上一层层新漆,质量问题成堆,却又出奇的耐用。如果车子一段时间加速,那么,就必须有一段时间停下修整;如果车子维持慢速,又会为更多的问题出现提供机会。曾有人提出大修,但总不予采纳。你干过修理工便知,车辆大修时,相关的旧部件须同时更新,否则,新旧部件的不配合,反而会使车况更加不堪。危险的是,可能由于一个关键螺丝的更换,而得出整个引擎须报废的推断——而这,正是司机不乐意的。”

  老者正说的兴奋,车窗外忽传来乡村赶集似的喧哗,在美国影片《星球大战》的主题音乐背景下,旷野怪异地出现一队彩车,载着花花绿绿的演员,扭着秧歌,舞着红绸,还有《猪八戒背媳妇》,《小和尚下山》之类的民族特色节目,尾随着黑压压的看热闹的人群——也不知他们从哪儿冒出的。车箱内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这是预先设计好的,为了转移旅客长途的厌倦。”老者露出有些令人讨厌的自得神情,“终日的昏睡后,总得有些事件刺激,而这些刺激,又能催你更好地昏睡。所以,不是你固执的提醒,我早已忘了这趟旅程的目的。”

  “这么漫长的时间,算算步行也该到家了。”

  “唉!我老了,已没有勇气独自面对荒野,即使现在回到老家,怕也已是废墟一片。何况眼下,有着这么一个靠窗的好座位,如果摔下山沟,还有这么多的人垫着。”可能确实累了,老者的脑袋椅背上一歪,随即发出了鼾声。

  赶集似的喧嚣,复泡沫般消逝于旷野的沉寂。车箱却愈来愈拥挤,时有下车的失踪者,但上来的人更多,连过道也塞满了乘客。土气未净的乡企推销员,神情木然的外出打工仔,行迹可疑的妓女,盗贼……都乱哄哄地挤上了车。他们激动地诉说着,这段路已有数十年不通汽车,许多人早已等候中死去,等的不耐烦的,就搭了临时茅棚,拼凑成家庭,在干涸的路沟里滚爬着垃圾一般的孩子。车箱简直乱成了一锅粥,站着的人自是心绪难平,不时扭动身子,试图挤到更合适的空间,但这自然又引起另一端不满,纷争四起。我开始感到屁股下面座位的快意。

  天色渐渐昏暝,世界的轮廓反显的清晰。一轮初月,前方的树梢微微脉动,投下斑驳的光影,使游移不定的道路添了某种诗意。寥落的村灯亦渐次浮出,闪烁于旷野,我似乎嗅到了故园和童年的气息。然而,就在我有了莫名的期待时,中巴车突然一个急转弯,进了一个路边饭店大院,里面已布满各式车辆,从高贵的“奔驰”,到低贱的“三轮”,乱七八糟地排放着,仿佛某个临时中转站。昏暗的灯光下,人影幢幢,到处是垃圾堆,以及急不可耐的小便声。司机,女售票员,打“金利来”穿军黄鞋的经理等,被几个咯咯笑着的女招待拖入一包间,更多的人则蚊蝇乱飞大厅随意就做,并兴致勃勃地划起拳,向嘴巴里倾倒一杯杯酒水。

  老者熟练地撕开一盒方便面,向不耐烦的服务员要了开水,回到车上大嚼起来。而我则一直呆呆地坐在车上,弄不清自己该做什么才好。

  “离H城还有多远?”黑暗中,响起一个干枯疲惫的声音。

  “快了,二十分钟的路程吧。”

  回应的竟是老者平静的声音。但我还是吃惊地站了起来,难道这趟中巴车只是带着我兜了一个大圈子!为了得到老者的再次证实,我特意下车为他买了一瓶百事可乐,两块蛋糕。

“那么Z镇呢?”

“早过了。也可能已改换了名字。”饱食后闭目养神的老者,眼皮也没抬地哼到。“我已是第二百五十次经过这里了。饭店的下面原是一堆坟冢,到那儿都一样……”

  司机久久不见回来,或许,他们的宴席正酣。我沮丧地守在座位,也不知要守到什么时候。而车窗外的星空,在我久久的注视中,竟有了一种窗帘飘忽的感觉,并似乎从里面传出一种空洞的吃吃的笑声,使宇宙格外的空寂。



一位在一百年前就买了车票,至今还在车上颠簸的旅客

庄晓明,1964年4月出生于江苏扬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九三学社会员。曾在各大刊物发表诗歌、评论、随笔、小说若干。已出版有诗集《晚风》《踏雪回家》《形与影》《汶川安魂曲》《天问的回声》《诗与思》,随笔集《时间的天窗》,寓言小说集《空中之网》,短篇小说集《寓言与迷宫》,诗学论集《后退的先锋》等10部。作品入选《中国现代诗歌名篇赏析》《中国百年新诗经》《江苏百年新诗选》《中国二十世纪民间诗人二十家》《21世纪15年中间代诗人15家》,及《中国年度诗选》《中国诗歌排行榜》《中国诗选》(汉英双语版)等多种选集。《中华英才》杂志曾对其文学成就做了专题报道。诗集《形与影》获第二届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现居于扬州。

展开阅读全文

页面更新:2024-03-09

标签:车上   车箱   中巴车   诗选   售票员   旷野   老者   颠簸   愈来愈   美文   车票   中国   旅客   乘客   座位

1 2 3 4 5

上滑加载更多 ↓
推荐阅读:
友情链接:
更多:

本站资料均由网友自行发布提供,仅用于学习交流。如有版权问题,请与我联系,QQ:4156828  

© CopyRight 2020-2024 All Rights Reserved. Powered By 71396.com 闽ICP备11008920号-4
闽公网安备35020302034903号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