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庆云 | 莫拉尔小姐（连载八）

​李二卯又跑到旅馆村来，急火火地告诉铁新：“铁作家，我今天去医院给廖主席送换洗衣服，他说他很想你，让你抽空到省医院去看看他，他有些话要给你说。”

铁新顿时不安起来。“我这阵儿真是忙昏了头！本来我应该先去医院看看廖老师，结果又让他捎话来，这多对不起他？真是糟透了！”

“哎呀！你用不着拍你的脑袋，这两天去看看他就是了，有什么后悔的？作协没去看他的人多得是呢！”李二卯说得很轻松。

铁新摆摆手，说：“这个……这个你不懂，你不懂。”

这天晚上，铁新对妻子胡宝娜说：“恰逢明天星期六你休息，我俩一块去省医院看看廖陆渊主席。”

“他咋啦？”

“他病了，据说是肺上的毛病，那上面长了个东西。”

“唉！这么好的人怎么会得了这么个病？苍天可要有眼啊！”

省医院坐落在省城的南郊，分普通病区和高干病区。高干病区其实只有一座36层的高楼，专门接诊局级以上领导干部和教授、专家、学者这类人。肿瘤科在18层。省作协主席廖陆渊就在这个科住院。

铁新带着妻子胡宝娜，搭公交车于上午10点钟赶到了省医院，在院门口花店里买了一个花篮，上面插了一个上写“祝君早日康复”的小红牌牌，乘电梯来到了18层肿瘤科44号病房看望廖陆渊。

同高干病房的所有病房一样，廖陆渊住的44号病房也是带卫生间的单人间，朝南还有个小阳台，后墙上安着一台“海尔”牌分体式空调机。铁新夫妇进门时，刚刚接受了医护人员查房的廖陆渊，正斜躺在病床头上翻看当日的《人民日报》。他的枕头边还摆着两本书，一本是巴金老人的《随想录》，另一本是已故著名作家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见铁新夫妇进来后，他立即推开苫着双腿的被子，略略坐正了身子，欣喜中又略带几分抱怨的口气说：“小铁，你们终于来了，我好想你们呀！”

铁新把那篮鲜花放到了内阳台上，那里已有了七八个花篮。“廖老师，实在对不起，我们来晚了！”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廖陆渊宽慰地说。“你这媳妇叫什么来着？我把她的名字没记下。哦！叫宝娜。你也请坐吧！”接着，廖陆渊强打精神开了个玩笑：“小铁，媳妇长得跟画中人一样美，你可要爱她一百年，千万别像如今文化圈子里的某些人那样，夫妻‘换届’比衣服换季还快。唉，我在婚姻上没资格说别人啊！”

“老师你放心，我们会把爱情进行到底！”铁新知道廖陆渊离过一次婚，不好在这事上多说什么，便把话题转到对方的病情上：“老师，你这一阵子的自我感觉是不是好得多了？”

“不明显。”廖陆渊摇摇头，瘦削的脸颊抽搐了一下。他伸出右手拢了拢稀疏的头发，神情坦然地说：“我的肺上长了个东西，医生说是良性的，但我不太相信，天下的医生面对这种病都搞善良的欺骗，搞两套病历，医护人员和病人家属都在背后统一‘口径’，进了病房故作轻松，害怕病人的意志垮了。我老婆慕茜前些天来就说露了嘴，她用了‘晚期’这个词。尽管她立即改了口，但我已明白了一切！其实，我并不怕死一一面对死神，怕又有什么用？只是……只是我计划中的几部小说还没有写完，有的还只有个很详细的写作提纲，不写出来真是可惜！再有，就是我的儿子廖星儿还没有走向社会一一他是我最放心不下的！”

铁新和宝娜都忙安慰说：“老师放心，你一定会康复的！”

“谢谢你们的宽慰！”廖陆渊感激地说。“病嘛，就这么回事了，既来之，则安之。”他说到这里，提议铁新招呼自己去一趟洗手间。回到病床上之后，他严肃地问：“你们‘5.23’开的座谈会，听说很激烈，有人说今日中国文学之现状犹如赵金山老主席的脸一样，长满了老年斑，你们听到这屁话，为什么就没有人拍案而起？小铁，你为什么不拍案而起？怕引火烧身？怕别人说你狂妄自大？怕得罪那几个用自己身体写作的‘文坛小妹妹’？不行呀！当作家不能明哲保身、麻木不仁呀！没有血性咋能写出好作品？你不懂得‘愤怒出诗人’这句至理名言吗！”

铁新面红耳赤。他知道廖陆渊性子不好，眼下又得了这样的病，情绪更容易激动，便赶忙承认错误：“老师批评得对！批评得对！”

“该不是口服心不服吧？”廖陆渊先自笑了。“文学之路也是不平坦的，我就是在这条路上高一脚、低一脚走过来的。路不平不用怕，关键是自己的心要放正，步子要放稳。有一年我去北京给一家出版社送书稿，出版社一位‘痞子文学大师’知道我的一些情况后，对我写的《父老乡亲》（上部）很有看法，竟说：‘你本有冲击诺贝尔文学奖的实力，但你却要呕心沥血写什么农民的伟大，甘心当‘歌德派’。你想想，你本不该受穷却在受穷；你本该进京玩文学，而京城却没有你的立足之地；你大半生都不得志，你的作品在当地二三流的出版社都出不了，这公道吗？你还不应该拿起刀子来解剖这个社会、解剖这个制度乃至这个党吗？你有什么后顾之忧？假使共产党不要你，台湾民进党会要你；中国不要你，美国、日本会要你，你怕什么？古今中外，哪个歌颂当朝盛世的作品会流芳百世？诺贝尔文学奖啥时候给过‘歌德派’？我听后拍案而起，一针见血地指出：‘想不到文学圈子里也有人在策反！’对方一听，吓得目瞪口呆，下意识地将身后的椅子向后移动了一米远。”

铁新和宝娜听迷了。“你的话我都记住了。”铁新怕陆渊情绪激动影响病情，便转了个话题，关切地问道：“师母这几天来过吗？”

“你是说慕茜？”廖陆渊的脸阴沉下来。“她已几天没照面了。不知你们知道不，我和她的婚姻正面临危机。她让高铭副主席透话给我，她想离婚。我儿子廖星儿也已发现，他后妈有了外遇，可能还是个老外。你们知道不？”

“不知道，真的，一点也不知道！”铁新回答。“不过，廖老师，孩子的话不一定可信，师母可能不是那样的人，尤其是你现在还在病中。”

“小铁，你还太年轻，也太善良。生活中什么事都会发生的！”陆渊又激动起来，竟自责地说：“我这一生最大的失误可能是离婚和再婚。我的前妻是个农民，她对我很好，但她只会做家务、种庄稼，没有什么文化，竟把我桌子上的书稿当废纸拿去糊墙，我一气之下就提出离婚。不想她没有哭，也没有闹，点头同意了。谁知她在离婚后不久就病逝了！第二年，我去大学讲课，那时还不到40岁，自然成了少男少女们的偶像。不久，一位听过我讲课的女生找上门来，说是让我指点她的一篇习作。这个女生就是慕茜。她长得十分漂亮，特别是那双大眼睛很勾人，而我又不是那种能够做到‘坐怀不乱’的人，见了这样的美女不会不动心，何况她来让我指点习作只是借口，我看得出来，她没有心思同我谈创作，却不断地问到我的私人生活，催着我这个光棍快成家。我在改她的习作时，她竟趴在我的肩头上看着我的笔尖，我连她秀发里弥漫的洗发香波味都闻到了，便控制不住自己，一把将她揽到怀里……再婚后，她提议我们活动活动进北京工作，我没同意，因为我的创作基地在山乡、在农村；前年，她又动员我带她和星儿到欧洲定居，因为她有几个同学在那里发展，我断然拒绝，因为我的根在中国。作家总要有点良心吧，连旧时代的俄国伟大诗人普希金还讲‘俄罗斯的良心’呢，何况我还是个党员作家！这一来，她很烦，有了‘分手’的想法，这也应该是意料中的事。只是星儿还没有成年，我若一‘走’，我担心对他伤害太大。”

廖陆渊说着，颇为伤感，还有几分无奈和徨然。铁新赶忙安慰道：“也许师母是在说气话，我们都会帮着劝劝，她气头过去了，就会好起来。毕竟当初是她在追你并强烈地爱你。”

宝娜也帮着劝：“师母也是‘奔四’的人了，能伴上你这样的大作家已是她三生有幸，她还想咋呀！”

“你们不了解她。”廖陆渊连连摇头。“慕茜这人不需要亲情和友情。她和我结婚后，声言不要儿女，坚决不要！我也就随着她。星儿七八岁时，也把娃一个人锁在家里，自己出去跳舞，星儿哭得天愁地惨，爬出窗子叫娘，竟从五楼掉了下来，幸好下面有个油毡苫的车棚，他把油毡砸了个大窟窿，身子又落到几辆自行车上，命保住了，只是脸上、手上和小鸡鸡上擦破了皮。没想到慕茜回家后竟当着众多邻居的面扇了星儿两巴掌，骂星儿太淘气，为何不摔死！这就是她这个后娘！”

“她到底缺什么呢？”铁新探寻地说。“是不是在环保厅至今还是个科员，心里感到不平衡才胡思乱想？”

“这不是主要的。”廖陆渊说。“她这人不太看重名誉和地位，但她孜孜以求两样东西：一个是能在各种生活上满足她的男人，二是可以随心所欲花销的钱，二者缺一不要！”

“廖老师，你应当多开导开导师母。”宝娜说。

“不顶事！不顶事！”廖陆渊疾首蹙额，摆摆手说，“我劝过，但春风不入驴耳。”

他们正说着，一位吊眼角的护士走了进来，冷冷地对铁新说：“先生，你们拉话时间太长了，病人的身体还没有康复，他需要足够的休息，我想这你们应该知道。”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铁新和宝娜都站起了身。

“没事儿，没事儿，我又不是纸人儿。”廖陆渊解围。“再坐一会儿，再坐一会儿！”

“我们确实该走了。”铁新握住陆渊一只手，轻轻摇了几下。“我和宝娜会常来看你。祝你早日康复！”

作者简介：

沈庆云，男，笔名为沈恨舟、江父。陕西省商南县青山镇龙门村人。中央党校领导干部函授本科学历。高级记者、作家。曾任陕西日报社政治理论部、政治法律部主任，陕西省新闻专业高级职称评委会委员。西安市商南商会名誉会长。1995年，荣获“中国法制新闻宣传百佳记者”称号。正式出版有长篇小说《莫拉尔小姐》，散文集《大地萍踪》，理论专著《共产党人的人生观》（与陈四长等合作），新闻专著《新闻编采自我谈》及《墨迹与足迹》，法律专著《新生答问录》（与妻子吴瑞云合作）等书。在全国报刊上发表短篇小说、散文、诗歌、评论、报告文学数百篇（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