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庆云 | 莫拉尔小姐(连载十八)

同车师傅分手后,铁新径直走向矿山招待所。这个招待所建在一座小山下,大概只有200来张床位。铁新去年在这里住过好些日子,那时挂的是“煤矿招待所”的牌子,如今则改名为“伊甸园度假山庄”,大门重修了,院子里多了个喷泉池,池中有假山,只是现在池子里根本没有水,假山上人工栽下的小树已经枯萎。但院子里多了些颇能吸引人眼球的大活人,她们浓妆艳抹,袒胸露背,铁新走近时,她们都投来挑逗的目光,有个女的还飞了一个吻。

房价翻了一番。铁新只好按省作协规定的出差住宿标准,选了一楼西墙角一个颇似半间房的单间住了下来。

黄昏时分,在矿区外的一条林荫道上,铁新意外地碰到了去年在井下共患难的班长周小龙,他喜出望外,叫了声:“周班长!你还认得我不?”周小龙咧嘴笑了一下,摆摆手说:“我已经不当班长了……”铁新发现这个曾是生龙活虎的小伙子,眼下显得苶呆呆的,不愿多说一句话。“你怎么啦?去年的事故给你留下了后遗症,还是家中出了事?”周小龙又摆了摆手:“什么也不是。铁作家,矿快垮了,我们工人心里都闹憋啊!”说罢就快步走开了。

铁新望着周小龙等人的背影,心中犯疑:嗯?九龙山煤矿真的在走下坡路?它的新当家人曹生到底是个什么人?邝试玉副矿长真的遇到了对头?……

他来到林荫道边一排水泥长条凳子上坐下,旁边坐有几个脱光了上衣的农民工,他们正在议论着什么。铁新没有正眼看他们,以免引起他们的疑心。谁知,他们中一个人冲着铁新惊喜地叫了起来:“表哥,是你!”铁新回头一看,认出这是家乡的姨表弟谢世恭。“世恭,你在这里打工呀!”“就是就是。这几个都是我们家乡那一带的,他叫邰柱子,他叫苏醒,他叫何杰,他叫汪根财,他……”谢世恭一一介绍着身边的乡党。

“怎么样,你们在这矿山打工还算愉快吧!”铁新一边跟柱子、根财等人握手,一边问道。

“愉快个狗X!”谢世恭低声骂了一句。“今年这里换了个矿长叫曹生,他个人承包着矿山,拼命出煤,不顾矿工死活,几口井下已死了好几个人,一个只给两三万元了事,家属来矿上找,他手下的狗腿子就往死里打!”

“就没有人向上面举报吗?”铁新很愤慨。

“举报起什么作用?”柱子抢着回答。“你想想,曹生是大矿长的小舅子,而大矿长是副省长牛津的小舅子,人家这一条线多粗呀!连邝试玉这样的劳模矿长都被排挤掉了,我们这些小卒子举报只能是蚍蜉撼大树,人家还笑话咱不自量哩!”

“哦一一是这样!”铁新感到心里憋得慌。

“我得换班下井了。你还不走吧?有空再细说。”谢世恭拉着几个工友走了。

铁新回到“山庄”房间后,怎么也睡不着,而打开14英寸电视机之后,一家电视台正在播什么“神州美女大比拼”,尖嘴猴腮的男主持人在拼命地为面前穿着露脐装的女孩鼓噪煽情,观众中有些人在尖叫。铁新不想看这类垃圾节目,便把电视频道切换到国际新闻节目上,不料又在播西方一位元首玩弄女秘书的丑闻,他感到这也没意思,便又切换到央视文艺频道,这里正在重播“我们新疆好地方”晚会,这节目是不错,他便躺在床上,双手勾住后脑勺枕在被子上,饶有兴趣地看下去。

突然,床头柜上的电话铃声响了,铁新拿起话筒,里面传来一南方女子娇滴滴的声音:“先生,你要‘枕头’不?”铁新下意识地抬起身子看了一眼,老实地回答:“不用了,这床头上放着一个荞麦皮枕头。”对方噗嗤一声笑了:“傻帽!我是问你要不要特殊的、温馨的‘枕头’!”铁新恍然大悟,明白这是“三陪女”的黄话,便重重地挂断了电话。但不到一分钟,电话铃又响了,铁新拿起话筒一听,又是一个女的,却是北方口音:“帅哥哥!你寂寞吗?要不要小妹去跟你聊一会儿?我说,不管你心里空落落还是憋得慌,我去伺候你一阵儿,保你神清气爽,睡到太阳出山都不知道醒!”

“你们若再骚扰,我就报警!”铁新发了狠话,狠狠地撂下话筒。

铁新大半晚上都没睡着,不想第二天早上却没能按时醒来。大概上午八九点钟,门又被人敲响,且是一个女子低低的声音,铁新估计又是昨晚那几个打电话的女人,便没好气地说:“你们到底还有个完没有?”谁知外面的女子笑了,提高声音说:“别误会,是我。我是关妙妙,铁老师!”

听说来人是关妙妙,铁新很快穿好衣服拉开门。关妙妙拄着单拐,立在门上。铁新搭手把关妙妙扶进屋内在椅子上坐下,将那单拐靠在床边。

关妙妙因患小儿麻痹致左下肢半瘫痪,行走靠拄单拐。姑娘已有二十六七岁,眉清目秀,戴一副无边儿眼镜,显得十分文气。只是由于行动不便,她的体态有点胖。她自小靠母亲背她上学,勉强念完小学和初中,后来母亲身体垮了,她也就辍学在家,但靠自学,学完了高中和成人高等教育的课程,英语还过了“四级”大关。姑娘痴心文学创作,出了一本自传体长篇小说和几十个中短篇小说并结集出版。这位文坛上张海迪式的身残志不残的作家,其催人泪下的事迹上过《人民日报》和中央电视台。铁新去年在矿区体验生活时,就和关妙妙结成了朋友,关妙妙还把邝试玉及铁新等18人在狼窝掌井下遇险的事写成了上万字的报告文学发在首都的报纸上,影响还不小呢!

“妙妙,你怎么会知道我来了?”铁新问道。

“网上不是说地球越来越小吗?”关妙妙笑着说,“我们天龙山才多大个地方,你这个大作家来了,消息传得还能不快吗?”

“我算什么大作家?你以后可别这样夸我。你写得比我还快,我看你这一生真有可能实现著作等身,我铁新是没指望了!”铁新说到这里,拿起毛巾,说了句:“我去外边龙头上洗把脸就回来。”

铁新洗漱后回到房间时,屋里多了三个男青年,其中一位他去年就认识,名叫陈嘉,也是个小有名气的作家,创作涉猎面很广很杂,小说、散文、电影文学剧本都写过;而另两位他却不认识,关妙妙介绍说他二人分别叫恽书和年广九。铁新发现,这三人进来后,桌子上多了个西瓜和一袋水蜜桃,原是关妙妙让他们买给铁新吃的。

“陈嘉,去年我在这里时就听说长春电影制片厂要调你去搞专业创作,后来没调成吗?”铁新问。

“我不想离开正给我以创作灵感和动力的九龙山!”陈嘉回答。这是个身材不高但长相十分英俊的青年。他略停了一下,又指指关妙妙,说:“还有,我也离不开妙妙!”

关妙妙立即接话:“我劝过多次,让他赶紧去长影,他却不走。看我这条不争气的腿,把他都害了!”

“别这么说!谁害谁呀?”陈嘉善意反驳关妙妙的话。“我愿意留下来嘛,你还嫌呀!”

铁新已听出了这对情人的对话,为关妙妙感到庆幸。

“恽书,看起来你的年龄很小呀,在上大学吗?”铁新问道。

“唉,别提了!因为考不上大学,干不了大出息的事,我才想到回矿上来当作家的。”恽书稚气地说。

“哦一一是这样?”铁新满腹狐疑。“考不上大学才回来当作家?作家就不需要高深文化?”

恽书毫不掩饰地说:“是呀!当作家,文化水平深浅都行嘛。你看赵树理,哪有多少文化?还有沈从文,从湘西山区走出来时,连中学都没读过,标点符号都不会点,不是照样当上了大作家!”

“小兄弟,此言差矣!”铁新嘻笑纠正道。“赵树理、沈从文的青少年处在什么时代?是谁剥夺了他们进高等学府的权利?他们成年后攻读诗书付出了比同龄学子在课堂上多出十倍、百倍的努力和心血,千万不可以他们为例证得出‘没文化也能当大作家’的悖论,若这样,赵、沈二位大师的在天之灵都会深感不安!”

恽书脸红了,没再说什么。

为打破这种尴尬局面,关妙妙换了个话题,问道:“铁老师,你现在用电脑写作吗?你对网络文学怎么看?网络文学大发展,纸笔纯文学会灭亡吗?”

“我还买不起电脑,也不会用它写作。”铁新回答。“关于网络文学,我没啥见解,但我坚信纸笔正统文学绝不会灭亡!最近,廖陆渊主席在病床上就曾幽默地对我说:网络文学是文学妈妈给纸笔文学生了个带把的小兄弟,绝不会是掘墓人!”

“廖主席的病到底怎么样?”几位青年都这么问。铁新道:

“刚动了手术,还在住院。”

“铁老师,我自费出了两本小说,送给你,请指正!”恽书掏出两本书递到铁新手里。铁新翻一翻,作序的人他不认识,而且版权页上写着“印数:1--1000册”。铁新估量了一下,这个印数,即使全部按定价售出,也拿不回成本。果然,关妙妙说,恽书自费出书,“买”书号和印刷,已花完了父母的全部积蓄并借了一些外债,他的老母亲已在矿上拾破烂度日。铁新看着这个面黄肌瘦、神情有几分呆滞的文学青年,不由得心头一阵紧缩,暗自思忖:“是文学在折磨着他?还是他在折磨着文学?”

“铁老师!”年广九开了口。他人精瘦,留着长发,戴着宽边眼镜,裸露的双臂上纹着两条龙,很有点“时尚作家”的风度。“我写了部书稿,大概有百余万字,想出上、中、下三本,书名叫《风流》三部曲,是写当今‘三陪小姐’的,主人公原来就在天龙山矿区,我写得很真实,几乎是照现实中的葫芦画的文学瓢。我曾把书稿寄到作家出版社,稿子被退了回来,编辑在信中说了四条:一是选材不当,二是不真实,三是性描写太多,四是语言文字不过关。你看,这四条就像四颗无形的子弹毙掉了百余万字的书稿!怎么能不真实呢?为了真实,我真的让那个原型陪过我一些夜晚,我为此花掉了数千元呢!铁老师,你能不能帮我看看书稿,指点指点?”年广九一脸的真诚。

“广九同志,恕我直说,你的创作路子和方法是不是需要调整一下?”铁新没敢把话说得太重。“关于书稿,我看不了,连我的书稿我都是送给黄河文艺出版社的任仁老师看呢!不过,有机会的话,我会请任老师看看你的书稿。”

“广九写得很苦呀,他都36岁了,忙得连婚都没结!”关妙妙说。

“你搞创作就忙得顾不上结婚吗?”铁新这么问年广九。

年广九很洒脱地说:“急什么呀?我这《风流》三部曲若出版了,肯定有人要把它改拍成百余集的电视连续剧,拍这么长的电视剧,肯定得有一批美女来演,到时我从中挑一个不就是啦!”

几个人都笑了。铁新忍不住要说几句:“广九同志,文学殿堂不是皇宫,作家也不是皇帝,绝不会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任我们挑!记得我在黄河文学院的导师即我现在的岳父胡遒森教授多次给我们说过,恩格斯在马克思墓前的演说中有一句名言:人们首先必须吃、喝、住、穿,然后才能从事政治、科学、艺术……这是至今哪个阶级都颠覆不了的真理!恽书同志,你应当先设法让你的老母亲过上温饱生活,然后,有能力再自费出书呀!广九同志,你有条件的话,也应当挑选意中人结婚呀!有情投意合的伴侣在身边,会有利于创作嘛!说句泄气话,如果你那三部曲长期出版不了怎么办?还能等着饿死、吊死?死也应当死得悲壮些吧,应当有价值些吧,不能窝窝囊囊地吊死呀!我是不是说得太重了?”

“不重,不重。”四位青年异口同声,关妙妙还多说了句:“我们就是需要有振聋发聩的声音,不然就不能从天上回到地上。”

铁新想缓和一下气氛,改口问道:“你们平常奋力读书吗?中外名著都读过一些吗?”

关妙妙说:“我比他们几个闲松,有空看书。像陈嘉,要教书;恽书要挖煤;广九搞后勤管理,他们看书的时间就少些。”

年广九直言相告:“我读不进中外名著。《红楼梦》、《西游记》还能看下去;《金瓶梅》特别爱看,可惜只能借到节选本;外国的书就看不下去啰,那个马尔克斯写的《百年孤独》,我就没看懂,不知所云;托老的《战争与和平》跟砖头一样厚,捧在手里连手腕都发困,那书中的外国人名字好长好长,什么什么‘斯基’,什么什么‘洛夫’,记也记不住,看几页就瞌睡,书就掉到了地上。我干脆不看他们的作品了,只走自己的创作路,还免得犯那个网络作家抄袭他人作品的丑闻!”

“哎,怎么能这么看啊?”铁新皱了一下眉头。“广九,你可能知道吧,《战争与和平》这个大部头的小说可是俄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的杰作,这位已于上世纪初谢世的文学大师,是在自己的庄园里点着蜡烛写完的,是不朽之作呀!我们搞文学的,怎能不读这些名家作品?仅靠我们肚子里原有的那点墨水写作,如果不向墨水瓶里添加墨水,只顾把水笔伸进瓶里去吸,岂不是很快就底朝天了?”

“可我们文坛上还有人正在骂托尔斯泰呢!”

“是的。”铁新说。“不光骂托氏,还骂莎氏,骂雨果,骂高尔基,骂塞万提斯;国内还有人,像咱们省上的汪船、哈三坡等,连篇累牍地撰文骂鲁迅、骂季羡林、骂赵金山、骂廖陆渊……骂有什么可怕的?连农民都有句粗话说:癞蛤蟆咒天,越咒越仙!”

“汪船这些人为什么要挑名人骂呢?”关妙妙和陈嘉同时发问。

“很简单,就是为了自己尽快成名!”铁新说。“他们可能自知无法靠名著名作来成名,便选择了开骂来完成自己的成名积累。要开骂,就得选择名人、伟人作靶子,假如他们选择咱们天龙山矿区一个不识字的矿工来骂,或者选择南部山区一个傻子来骂,能引起全国人的注意吗?这就像一个男人或女人穿着普通衣服从大街上走过,谁记得谁呀!假若他或她有意脱光衣服大摇大摆地从街上走过,且边走边骂名人、伟人,特别是他或她的臀部和胸部再写着一个‘家’字或‘星’字,肯定能强化众人的记忆。假如你们看到了这一幕,事后能不向家人和同事描述吗?这就是当今一些女演员‘一脱成名’、一些没有写出成名之作的‘著名’作家‘一骂成名’的绝招!不过,‘一骂成名’跟‘一脱成名’一样,艺术人生都是短暂的,他们本希望播下跳蚤、收获龙种,谁知播下的是臭虫,收获的是骂名和唾沫。辩证法就是这样无情!”

几位年轻人都开心地笑了。

这时,房间桌子上的电话铃声响了,是矿部办公室的女秘书打来的,说是曹矿长要“接见”,让铁新赶紧去矿部。铁新不好意思地告诉关妙妙、陈嘉、年广九和恽书等人,说:“对不起!我得去一下矿部,咱们改日有时间再煲‘文学粥’吧。”

待恽书和年广九出门后,关妙妙小声对铁新说:“对曹矿长这个人,你可得多个心眼儿!”

铁新说:“谢谢你的提醒!陈嘉,你得把妙妙搀扶好!”陈嘉高兴地点了点头。


沈庆云 | 莫拉尔小姐(连载十八)

作者简介:

沈庆云,男,笔名为沈恨舟、江父。陕西省商南县青山镇龙门村人。中央党校领导干部函授本科学历。高级记者、作家。曾任陕西日报社政治理论部、政治法律部主任,陕西省新闻专业高级职称评委会委员。西安市商南商会名誉会长。1995年,荣获“中国法制新闻宣传百佳记者”称号。正式出版有长篇小说《莫拉尔小姐》,散文集《大地萍踪》,理论专著《共产党人的人生观》(与陈四长等合作),新闻专著《新闻编采自我谈》及《墨迹与足迹》,法律专著《新生答问录》(与妻子吴瑞云合作)等书。在全国报刊上发表短篇小说、散文、诗歌、评论、报告文学数百篇(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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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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