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也无法听到我说爱你

我在这里长大、结婚。

在一万次狼来了之后，路桥小区终于等来了自己的拆迁。许多人打来电话询问政策，又似乎是在进行财富的确认和炫耀。这种由拆迁带来的人生际遇转换，或者说多收的三五斗，是每个人都该享受的更好生活的权力。我早早搬离了这里，但心还这里，时常回来走走逛逛，然后在小区门口的铺子里喝一碗撒汤吃三块钱的煎饺，遇到老邻居就有一搭无一搭的闲扯。这样的早晨和这样早晨的闲散生活让我很快活，就像是回到了从前，无忧无虑，自由自在，负手偶看天光云影共徘徊，低声却问谁家姑娘美如花。

从路桥小区离开是因为我要结婚了，从北苑小区离开是因为想给孩子一个更好的环境。这种人生的被动与主动，就像是与化超老兄举杯开怀的时候，他提点的被动设计与主动设计，有点病梅馆的意思。这种离开对我来说，就形成了一种告别，对过去的眷恋和想念。那个时候，我最亲爱的人都还在，我的奶奶我的外婆外公还有我的小姨。这颇有点经典叙述的味道，一个女人在坟场遇到自己心仪的对象，以为只有在葬礼上才能遇到那个他，就开始了杀戮。我似乎也是这样，深深陷入了哀伤，以为只要到了离开的地方，我一生不能割舍的人就都还在。可是，路桥小区要拆迁了，将会变成我不认识的样子。

有的时候，我在想，我是老了，还是抑郁了，为什么这样怀旧的情绪不时就被唤醒，为什么我想到过去的时候总是悲喜交集？但我不想找到答案，把一件事想明白了，珍藏的情感会很快找到出口，就会滴漏殆尽。人生实在需要一个堰塞湖，能够盛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记忆，悄无声息的层累、不动声色的发酵、顺其自然的铭刻，慢慢蓄积慢慢归藏，成为随时可以调阅的档案、随时可以救命的甘露、随时可以攻守的盾牌，就像是一座小楼，楼内也无风雨也无冰霜，楼外任凭东南西北风，我自成一体、我自成一统。这种人生的保护，让我这么多年来可以低眉而行，安步当车，与青春和解，渐渐走向人生的中年。

这种走向是漫长的，是一种漫长的告别，向所有爱过的人、经过的事、遇到的挫折、得到的荣耀、失去的情感、枯萎的瓶花以及院落里的四季风雨、花香、光影，等等，等等，一一告别，一一说声感谢，直至这些碎碎的记忆在反复把玩咀嚼摩挲的过程中，渐渐灰飞渐渐湮灭。这个最后的我，应该是心满意足的我，来过走过没有错过，爱过恨过都曾经过。

这个告别说起来容易，经历起来却是痛摧肝肠、伤动魂魄，就像这路桥小区的拆迁，就像离开我的所有亲爱的人——我宁可自损一千万，也不想让他们有一丝一毫的改变。我恋恋不舍向他们告别，亲爱的他们也恋恋不舍向我说再见。人生不再相见，人生无法遇见，只留下我，留下我对他们的爱，留下我对他们的想念。这是多么让人感到难过啊。在黑暗的夜里，一想到他们，我就无法自抑的泪流满面。我对他们的爱就如他们曾经爱我的那样，无法替代，历历在目。

路桥小区就要拆除了，我很落寞，就像歌里唱过的那样，你有多爱过，你就有多失落。我再也无法和过去那样，听着歌走着路，走向虽陌路但还可以凭吊的青春遗迹。这里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每一根草每一片叶，都再无法听到我说，我爱你。我竟然无法和你告别，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就像一个委屈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