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培刚:父亲没有眼泪

吴培刚,山东单县人。曾有散文丶小说集《一往情深》丶《绿野明珠》丶巜渐渐远去的风景》出版,独立主编《民族精神的丰碑》(中学生道德修养读本)一书。另有长篇小说巜大地情》问世。

父亲没有眼泪


文/吴培刚



总得叫大车装个够,

它横竖不说一句话。

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

它把头沉重地垂下。


每当我读到臧克家这首写老马的诗,我就想起我的父亲。诗中的老马多像我的父亲,父亲又多像诗中的老马:沉默寡言,忍辱负重,含辛茹苦,任劳任怨。

啊,我那在黄土地上劳作了一生的,似牛如马的父亲!

父亲识字不多,仅仅勉强认得自己的名字,这是大多数老一辈共有的缺陷,是贫困使那一代的很多人成了睁眼瞎。

父亲出生在动荡不安的上世纪三十年代。童年和少年时代是跟着大人在不断地跑反中度过的,忽而在野外庄稼地里露宿,忽而在传说中闹鬼的老坟地里过夜,躲避着先是日本兵后是七路军的抓夫要粮。父亲曾被七路军抓过差,挨过枪托子,牵上自家的牲口,为匪兵们送过抢来的东西;远行三天三夜,才偷跑回来,那头唯一的家产——牛,也被匪兵们杀掉吃肉了!

到了大饥荒的年代,迫于生计,父亲抛下母亲和四岁的我,不远数千里去宁夏出苦力。殊不知,这种违反集体劳动纪律的“流窜”,也是违法行为。家乡的日子好一点的时候,父亲又重返故里。然而却被扣罚口粮,遭冷遇,吃白眼,受够了冷嘲热讽,我和母亲也备受歧视。

弟弟妹妹们的先后出世,使日子更加艰难。但为了使来到人间的孩子们活下去,一到冬天,为了熬过漫长的冬季和来年的春荒,父亲都要到安徽亳县,河南鹿邑,夏邑等地,家乡人叫做“南乡里”,买些地瓜干回来,作为口粮严重不足的补充。去时带上母亲熬夜织出的粗棉布,提心吊胆地偷偷卖掉,再转买地瓜干儿运回。有一次,父亲和一位邻居,半夜里拉上地排车去南乡,开门一看,雨夹雪似乎下了一夜,地面能溜冰,树枝冻成了一根根又粗又长的冰锥,呼呼啦啦地响动着。父亲他们并没有停住脚步,照样出发。因为天还不亮,又太冷,我们兄妹几个虽然醒了,但都没有起床,屋里亮着煤油灯,母亲正忙着为父亲打点行装,把一床破被褥塞进一条破麻袋里,把一筐子冻得冰凉梆硬的窝窝头装进一条破布袋里。母亲又将一副破手套和妹妹的一条破围巾一块儿交给父亲,让他上路。

天亮后,父亲和他的伙伴,到路边儿的荒村野店去吃饭。说是吃饭,实际上是让店掌柜的烧一锅清水煮白菜,放上好多辣椒,把又凉又硬的窝窝头使劲掰成小块放进碗里,浇上热辣汤,第一遍烫不透,先把不烫嘴的辣汤喝完,再加上热汤重新烫一遍,甚至两遍三遍,待窝窝头烫软了,就可以吃了。

后来,几乎家家用地瓜加工粉条,然后偷偷摸摸弄到集市上去卖。

那是一个入冬后的日子,天气已经很冷,头天晚上,父亲早早地把两大包粉条,捆绑到自行车后座的两侧,次日天不亮就往几十里以外的天宫镇赶,顶风骑车,崎岖不平的乡间土路,自行车显得分外沉重。来到集市上,天才刚刚发亮,身上的破棉袄已经被汗水完全湿透了,停下来休息一阵后,又觉得身上冰凉冰凉的,直打哆嗦。

父亲摆地摊卖粉条,等他把粉条卖完,已经是午后一点多了,收了摊子,匆匆往家赶。万万没有料到,刚骑车走了二十多里路,突然下起雨来,货物已经卖完,单人骑车即使走土路,赶到家也不过刚刚日落。谁知道途中要经过一段非常泥泞的路面,大约有十余里。这段路,是用老淤土修的,遇上阴雨天,让人望而生畏,不管你穿什么样的鞋,走不出五步,鞋子就会被粘掉,即使不掉,也成了泥坨子,一双鞋有十几斤重,迈步走路更吃力。走上这样的路段,无异于进入绝境,前不挨村,后不挨店,只能前进不能后退。父亲刚走了不远,鞋子就被淤泥粘掉了。没办法,只好脱掉鞋子挂在自行车上,赤着双脚,一步一滑地在冰凉的淤泥里奋力前行。最难对付的是自行车,两个轮子已经完全不能转动,全是黄乎乎的淤泥。整个车子仿佛是从泥潭里拉出来的。父亲从路旁折一根树枝,走几步,停下来,捅一捅车轮上的泥浆,再走几步,又停下来······如此走走,停停,速度之慢可想而知。天很快黑下来了,十多里的淤泥路,走了不到一半儿。后来,父亲干脆扛起了沾满淤泥的自行车,这样一来,父亲成了地地道道的泥人。身上的黑棉袄又一次被汗水湿透了。父亲走几米,放下自行车,喘上几口气,再走······有几次,父亲想把自行车扔掉,但又舍不得。那年月,买一辆自行车是不容易的。父亲绝不会因为行路难,把它扔到路沟里去。当父亲又一次放下自行车,背靠在路旁一棵大树身上,大口喘气。忽然,他隐隐约约发现路旁地头上有一眼水井,他想,生活如此艰难,不如投井一死了之。想到这里,父亲老泪纵横,这是沉默坚韧的父亲,第一次流泪,他转念又想,就这么死了,上有老,下有小,都没有最后见上一面,再说,日后谁来抚养小的,照顾老的?父亲抹了一把泪水,渐渐冷静下来,这才感到浑身发冷,待的时间太长了,被汗水、雨水湿透的棉衣,冰凉透骨。雨早停了,但西北风又大了起来,在路旁光秃秃的树梢上怪叫着。不能再待下去,要走,家里的老婆孩子一定牵肠挂肚地盼着回去。父亲打消了走绝路的念头,不能在这旷野上久留,否则会冻死在荒郊野外的,于是父亲跪在泥地上,扛起自行车,竭力站起身来,······

吴培刚:父亲没有眼泪

吴培刚:父亲没有眼泪


从我记事起,直到父亲离开人世,这是父亲生前不经意间对我们讲的一次流泪,但我们没有亲眼所见。这是不是第一次,我们再也没有见到过,父亲也从来没有说过,背后有没有第二次,第三次流泪,不得而知。

后来,即使在两次几乎是丧子的极度惊恐中,父亲都没有流泪。

一次是我19岁那年,参加生产队栽地瓜劳动,担水浇秧时,右脚后跟被水桶的底部边缘狠狠地 “啃”了一口。后来得了“破伤风”,当时属于高死亡率的一种病。突出的症状是:牙关紧咬,张不开嘴,滴水难进,身体僵直。而父亲只是一根接一根地卷着旱烟抽,他久久地沉默,黯然无语,没有叹息,没有眼泪,在我的病床前陪伴了将近一个月的漫长时光。面对危急中的我,母亲在家守候着年幼的孩子,每天晚上都要面对神像,双膝跪地,祷告上苍,为儿求命。


再一次,就是父亲的第三个儿子,我的三弟,在单位因他人摆弄火药引起爆炸,差一点丧命。震碎的门窗玻璃像一粒粒子弹飞射,刺进了他的右眼球,另外,头部,面部,胸部,被清创缝合七十四针之多!一连几天,头上,面部,胸前,后背,被绷带横七竖八地缠裹着,只露出鼻孔,嘴巴,和一只肿胀得不能睁开的左眼。脑袋浮肿,篮球一样大,全身上下导管密布。后来,右眼球被摘除了。经仪器检查,又发现颅内淤血,于是开颅,引流······面对儿子惨不忍睹的场景,父亲在儿子的病床前站了好久好久,然后默默地退了出去,他对我们说:“这里有单位派人照顾他,你们领你娘回家吧,她身体不好。”大家劝他也回去,他说:“人老了,在家也睡不着,就在这里待着吧。”于是,我陪父亲留了下来。

在病房外的走廊里,父亲背倚着墙,蹲在地上,一根又一根地抽着自卷的“喇叭筒”,不时地起身隔着窗玻璃往病房里观看,父亲依旧没叹一口气,没流一滴泪。沉默的父亲,坚韧的父亲,谁能理解他当时的内心世界?生活的重压和磨难,是不是使父亲变得流汗不流泪了?

分地以后,农活儿比在生产队里更忙更累,仍然要依靠牲畜来耕种,劳动强度更大。作为家中顶梁柱的父亲,压力有精神上的,也有体力上的。尤其是秋种的时候,要把积攒的农家肥,提前运到地里去。白天要收获庄稼,运送土杂肥往往放到夜晚。当时我已参加了工作,很少能帮上忙,两个弟弟也都上着学。分到手的土地,耕种全靠着父母亲。种地全是体力活,唯一能代替人力的就是牛耕,除此以外,全靠人的双手去平整土地,打畦子,耩地(播种),砘地······。有一年的秋种,往地里运送土杂肥。农家少有计时工具,往往估摸着时间或者听鸡叫起床。有一次,父亲夜里起床太早了,这一次是往北地运土杂肥,往返一趟足有五里多地,又全是坎坷不平的土路。父亲往地里运了三趟土杂肥的时候,天还不亮。一个人装车,拉车,卸车,一步一步,迈动双腿,一遍一遍丈量着从家到地里,从地里到家的全部路程。

秋种的时候,全是用人拉耧(民间老式播种机),男女老少齐上阵。父亲一直是扶耧手。在他六十六岁那一年的秋种时,大家拉耧,他依然扶耧,在松软的土地里跋涉,往返,明显感到体力不支,憋闷,上气不接下气,显得十分吃力,不得不停下来,让二妹夫代替他扶耧。这是父亲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求助于人。在我的印象中,不管多累多脏的农活,父亲从来不求人。好多庄稼活儿:打场,扬场,使牛耕地,耙地,耩地······都是父亲拿的起,放得下的。是他一辈子在与黄土地打交道中练就出来的。

麦收时节,分开地那几年,谈不上机械化,依然是延续几千年的农耕方式,劳动强度比起生产队来更高,人更累。人工收割,用地排车把割倒的麦子运到打麦场里去。白天收割装运,晚上加班儿脱粒。那半机械化的脱粒机,把人变成了奴隶。全家人不分老少,全都笼罩在弥漫的浓浓的烟雾中,脱粒机的轰鸣更增加了人的困倦,意识一阵阵模糊,不时出现幻觉。人人手忙脚乱,汗流浃背,浑身上下全是灰土。最忙的、风险最大的岗位,就是往脱粒机里续麦子。两只手几乎连一秒都不能停顿。这个岗位,每年都是父亲占据着,他不让任何人插手。我们想换换他,他坚决不让。当年,每到麦收时节,都常常传播着不好的消息:续麦子的人,不是被机器咬掉了手指,就是被机器打断了胳膊。父亲,包括母亲,不让我们任何人往机器里续麦子。目的不言自明:父亲把风险留给自己,把平安留给孩子们。谁都不便说出不吉利的话来,但是,谁都明白父亲的心思。


吴培刚:父亲没有眼泪


父亲人生的最后几年,由于肺气肿越发严重,连走路的气力都没有了,骨瘦如柴,当年强壮的体魄不复存在。在儿女们的劝说下,父亲终于恋恋不舍地放弃了对黄土地的耕种。

农民,没有退休的年龄,只要能动弹,就坚持着春种秋收。

农民,没有节假日。即使雨雪天,他们仍然会找些在室内干的活儿而不会闲着。

后来,农业机械化程度大幅度提高。机器耕种,机器收获,机器运输,大大减轻了农民的劳动强度,也大大增加了农闲的时间。父亲虽然熬到了这个机会,但是病魔折磨着他,并没有过上舒服的日子。

公元2016年,一个十分炎热的日子,油干灯枯、皮包骨头的父亲,终于跋涉完了他八十一年的人生旅途,永别亲人远去。

父亲节到了,父亲却不在了,不能为他当面祝福,唯有写点儿文字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


最后,想起了那首歌——《父亲》,一并送给我的老父亲:


想想你的背影,

我感受了坚韧。

抚摸你的双手,

我摸到了艰辛。

不知不觉你鬓角露了白发。

不声不响,你眼角上添了皱纹。

我的老父亲,我最疼爱的人。

人间的甘甜有十分,

你只尝了三分。

这辈子做你的儿女,我没有做够。

央求你呀下辈子,

还做我的父亲。


听听你的叮嘱,

我接过了自信。

凝望你的目光,

我看到了爱心。

有老有小,

你心里捧着孝顺。

再苦再累,

你脸上挂着温馨。

我的老父亲,我最疼爱的人。

生活的苦涩有三分,你却吃了十分。

这辈子做你的儿女,我没有做够。

央求你呀下辈子,还做我的父亲。

我的老父亲,我最疼爱的人。

生活的苦涩有三分,你却吃了十分。

这辈子做你的儿女,我没有做够。

央求你呀下辈子,还做我的父亲。

我的老父亲·····


吴培刚:父亲没有眼泪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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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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