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国定：小 城 遐 想

十载光阴，人生如梦，我绕着延安的北边转了大半圈，又调回了这个小城。小楼依旧，物是人非，我妈妈也去世了，上下班的界限不很明确。突然感觉跟不上这个小城的节奏，人家换春装，我还穿棉衣，熟悉的地方，难以言说的陌生。

延安变化太大了，几年光景，清凉山的背面就矗起一座新城，高楼林立，街道宽阔，各类建筑造型时尚。夜间灯火通明，霓虹闪烁，硕大的广告牌流淌着摇曳多姿的豪放，徜徉期间，如果你把周边黑黢黢的山峁想象成大海，那就是一座现代化的海滨城市，而且不怕海水倒灌，夏无内涝，冬可赏雪。

建设延安新城的根本原因大概是老城空间的限制。延安是典型的线形城市，延河和南河交汇，画出了一个不规则的“Y”字，宝塔山、凤凰山、清凉山把这个“Y”字抱在怀里，宽处不足一公里，窄处也就二百米。延安是革命圣地，旧址遗存大概有170多处，不断地挤压和蚕食，许多已经只闻其名不见其形，这种状况，成为延安的痛点。“上山建城”据说决策于第四次党代会，2012年，新城北区在一片质疑中破土动工，人常说一个人能决定一座城，拍板定案者有如此的魄力和胸怀，的确令人震惊。

陕北有句俗语：“土神爷的家当，厚沉着了。”看似不起眼的小土峁，挖起来就是个聚宝盆。小时候学过“愚公移山”，用的工具是箕畚，自然需要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新城的建设移了几十座山，场面宏大，蔚为壮观，我曾带孩子看稀罕，填方区打夯机一锤子下去，惊心动魄，地动山摇。似乎没费多大劲，有些地方就起高楼了。没有了老城狭窄的束缚，新城的街道、公园都修的宽展新潮，相比之下，老城的的建筑基本都是火柴盒，方墩墩，越发的土气。

延安我生活了多年，角角落落还是比较熟悉的。此地自古就是边塞襟喉，夏属雍州，商属鬼方，春秋为白翟，战国又归魏秦，一路的铁马冰河、刀光剑影。韩琦、范仲淹等名将在此屯兵，留下很多遗迹。无论设州归郡，大浪淘沙，贫瘠的土地，沉淀出厚重的叹息。延安的转折，是在中华民族风雨飘摇、内忧外患的时候，走到历史的前台，1935年中央红军长征落脚陕北，延安作为中共中央的所在地、解放斗争的总后方，开启了彪炳史册的光辉岁月，小小的延安成为“红色之都”“革命圣地”。如今都是我们炫耀的资本，面对游客，张口就来：“不是吹牛，随便三百米之内，就给你找出三处革命旧址。”然后不屑一顾，等着他们羡慕。

宝塔是延安老城的标识，始建于唐，现存的是明代建筑，八角九层，砖结构，是佛道文化的符号。陕北地形的特点就是沟梁纵横，山峁峁都长得都很像。中华大地上此类塔很多，但居于黄土高原的山峁峁上怕是凤毛麟角，显得很突兀。抗战时期，日军多次轰炸延安，大概把宝塔当做了坐标，才找见山沟沟的这个小地方，国军进犯时，驾驶员就弄错了，把富县的开元寺塔当做了延安宝塔，扔了一颗炸弹，宝塔躲过一劫。那个热血澎湃的年代，宝塔几乎成了进步人士向往的精神家园，如果倒了，后果不堪设想。延安新城建设的速度很快，但是和老城比起来，很难说那个建筑是新城的标志，和宝塔比，差的太远。

路名一般能体现一种城市的文化特征，杭州的路名有登云、隐秀、凤起、潮鸣等，烟雨朦胧，诗情画意。西安的路名要么古拙，要么直观，太乙、朱雀，皇家气息，鸡市、西羊，草民烟火。延安老城的地名是沟、坪、湾等等，比如桥沟、尹家沟、大砭沟、市场沟、王家坪、马家湾等，一看地名就知道地形，这些名字一直沿用，毛主席是个大文豪，都没改过。后来城市改造，起了许多新名字，用处不大，你坐出租车，说去双拥大道，司机就找不上，你说百米大道，一溜烟就送到。我总觉得新城的路名起得不好，虽然是一部波澜壮阔的革命史，但是记不住，你让我去必成路，两眼一抹黑。西安十三朝古都，娘胎里就有浓郁的文化底蕴，但是城市扩展，起名字却是实用易记，神舟一路排到六路，丈八一路排到八路，凤城一路排到十二路，哪怕你喝的酩酊大醉，只要会数数字，就能回家。对于地名而言，老百姓确实讲究实用易记。

十年前延安位置较好的房子是百米大道，房价也高，我和老婆为之奋斗，一来方便孩子上学，二来跨入贵族行列，我离开延安时目标达成，洋洋得意。再回延安，新城的房价如同撒欢的毛驴，任性张扬，毫无拘束。当初我一个朋友在能源小区有指标，咨询我的意见，我装作有远见地分析未来形势，坚定地劝退了，如今见了真是羞愧。回来刚上班没几天，同事就问我新城有房没有，我说没有，同事嘴角上翘，眼神暧昧，好像我是乡里人。我突然明白，决定贫富的不是努力，是你房子的位置和工作的时间，十年晃荡，时间把我弄成了穷人。

在新城生活，环境上颇具优势。老城公园很少，很多是边角旮旯，这头开玫瑰，那头闻见香。新城的公园现代气派，奇花异草，辅以宽敞的街道，各类商场、超市、功能齐全的城市综合体，工作、生活是非常方便的。什么事情都有缺憾，新城和老城有很多连接道路，其他路段我不敢说，尹家沟上下班高峰期堵车是很厉害的。我办公室恰能看的见，每每高峰期，我趴在窗子上看那密密匝匝的车，蜗牛般的移动，不知开车的心慌不，我自己都心慌。

每个城市都是有根的，或政治，或古迹，或文明，或工业。无论何种，都深深地扎根于这片土地，哪怕小小的“三十里铺”有名，也是因为一首民歌的传唱。清清延河水，巍巍宝塔山，社会的发展日新月异，中心街的酸菜面，二道街的羊蹄蹄，换了地方，改了颜面。大浪淘沙，旧城拆迁，新城雄起，无论何种形态，延安这座小城，它的根，是一部史诗，一面旗帜，一种精神。

闲来翻看《史记》，过去的都成了故事，披上马甲，我也成不了秀才。落花流水春去也，再回小城，熟悉的，陌生的，春波碧草，晓寒深处，仍然有一束桃花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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