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关于“吃”的那些故事

母亲说,她有时做一些“青梦”,总是梦见横堤,我们曾生活过的一个位于湖南北部的村庄。

我问过她,她说在梦里,常常出现成片的绿色蔬果。菜园里的豆角和黄瓜,累累地挂在架子上头,有的又隐藏于青藤后面。黄色的黄瓜花,淡紫色的豆角花,引来白色的蝴蝶,在绿丛中迎风起舞。池塘边,沟渠旁,芳草青青,牛儿酣畅地吃着。一只蜘蛛从屋檐上滑下来,吊在窗户边直晃荡。

于是,妈妈笑醒了。


80年代关于“吃”的那些故事


母亲的表达能力之优秀,在农村妇女中,是比较少见的。通过她的描述,往往我们就象亲身经历了一次美梦。穿过她的青梦,我常常回到童年,看见那些关于吃的往事。

在春节前后,是一年之中吃得最好的时期。进入腊月,大人们就开始打糍粑,杀年猪,上街买年货了。春节期间,可以随大人走亲戚,吃东西的机会很多。


春节前,学校早早地放了寒假,早上不用早起,我和哥哥姐姐往往还在睡梦中,就听到远远近近传来猪的尖叫,此起彼伏,叫声凄厉,这声音回荡在寂静的乡村,持续半月有余,然而人与人之间的气氛却是喜悦的,空气中充满了希望。


杀年猪是一件大事,总有邻居过来围观,端着饭碗,在一边看着,吃着饭,指指点点,发表些评论,口里哈出白气,地上淌着血水。到了中午,这些邻居被请来吃饭,吃新鲜的猪肉,喝新鲜的肉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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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那时母亲总是对父亲说:“孩子他爸,请他们过来喝心肺汤喽!”这是一种礼节,人缘好的家庭,来的邻居也多。这样的聚会,被称为“喝心肺汤”,我没有印象,是否餐桌上真的有猪心猪肺了,只记得那热闹,大人们喝着酒,聊着天,哈着白气,享受农闲时少有的盛宴。

打糍粑,有的人家很早,在冬月就开始了。打糍粑一般晚上进行,有时我早早就睡了,见到得少,但我印象较深的一次,是在唐奶奶家。她家就在我家的东边,隔着一户人家。那是在晚上,父母亲也过去帮忙,把我带过去了。他们点着灯,在厨房的柴火灶上支起大锅,锅里面放了水和甑,正在蒸糯米。堂屋里也点着灯,有七八个大人,他们被女人们称之为“劳力”,正坐在那抽烟,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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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爷爷弯腰在席子上擦拭,擦得油光发亮,他在作准备工作。堂屋的中央,土泥地面上,置了一个石臼,里面空空的。过了许久,糯米熟了,香味从厨房飘散过来,有几个人用筲箕盛了热气腾腾的糯米,从厨房端过来,鱼贯而行,到了堂屋,倒入石臼。倒满之后,“劳力”们就开始打糍粑了。


父亲也是其中一员,九队的昌明叔,当兽医的曹叔,还有新叔,祥叔好象也在其中,但我不太确定。他们一人手持一根木棍,围了一圈,一边往石臼里面用力捣,一边快速移动步子,七八个男人肩挨肩,绕着石臼转圈。这样捣了好久,转了不少圈之后,糯米变得极富粘性,成了白色的一大团了,这时,他们开始吆喝着什么口令,忽然一齐用棍子把那团白色的东西高高举过头顶,又猛地放下,啪地一声巨响,把它用力摔在石臼里,接着又继续重复几次之前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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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幼年见过的最美的舞蹈了。煤油灯旁的他们的背影,年轻有力。他们转着圈,墙上的影子忽长忽短,忽明忽暗,重重叠叠。糯米的香味久久不散,唐奶奶系着围裙,她和妈妈站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这一切。

糯米在石臼里捣好后,唐爷爷开始给糍粑定型,他和别人一起把那团白色的东西抬出来,仔细地轻轻地放在席子上,一次取一部分,揉捏成一个一个满月一样的糍粑,然后在上面抹一点油,避免糍粑粘在席子上。

木棍顶端还粘着些残余的糍粑,已经没那么热了,父亲问我要不要吃,接着就把那棍子拿过来,让我尝了几口之后,就让妈妈她们把棍子放在水桶里泡着,以便稍后容易清洗。

满月形状一样的糍粑,在冷却之后,会被切成小块,放在水缸里泡上,这样可以保存好几个月。

糍粑和腊肉,不但是春节期间的食物,对于经济情况稍好一点的家庭,它们也是整个春天常常吃到的。我记得有的家庭,甚至一直到来年六月都还有糍粑和腊肉可吃。

我的童年时期,父亲有没有带我去县城买过年货?我仿佛没有任何印象。


在一九八五以后,我们家有单车了,父亲总是骑一辆单车,在除夕前的某一天,一个人去县城买年货。我记得,父亲买回来的零食里,除了正月初一早上出行用的花根和雪枣之外,总有一样东西,每次都不会少,那就是柿饼,它被压得薄薄的,上面洒了点白色的粉。我对这样食品,一直充满了感情。我不知道,是不是父亲发现了我爱吃,所以每次都买,还是有别的原因,总之,这习惯他持续了很多年,甚至搬到兴南之后,他也继续这样。他每次买得并不多,也许只有一两斤。有时候,不到除夕,我就吃光了,有时会留下一点,守岁时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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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买的柿饼,甜甜的味道,那种口感,那上面的白色的粉,是我童年难忘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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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们极少能吃到买来的食品,除了春节和中秋节以及其它重大的日子,我们都是在菜园里,在果树上,在路边,甚至在田野里,发现吃的东西。

春节过了之后不久,到了元宵,可以吃一次团子。湖南的华容团子是非常好吃的,常令我魂牵梦绕。

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无零食可吃,经过早春,到了四月,大地上一片生机,吃的东西又多了起来。


放牛的时候,路边的茅草根,我们也能扯出来嚼两口。水牛嚼着青草,我嚼着草根,对嚼良久,相对无言。

要不,就和伯父家的爱华姐以及三三她们一起,爬上树,摘桑葚,吃得满嘴紫色,打着饱嗝下来了。伯父家还有一棵红枣树,长得很高,待到枣子一半青一半红时,我们就再也忍不住,拿了长篙朝树上猛扑,一边扑一边欢笑,青青的,红红的枣子,连同小树叶一起,纷纷下落,满地都是,有的都滚到坡下去了。我们拿了脸盆,用井水洗了就吃。


后来,李子也熟了,桃子和鸭梨也熟了,父亲就会用单车从南山和禹山的两个姑妈家里,带回这些山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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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夏天,菜园里的菜瓜和香瓜又能吃了,晚上,一家人坐在屋外的竹铺上,吃着瓜,吹着风,那真是横堤夜色凉如水,飞蛾小扇扑流萤。新米出来时,母亲会做一些发糕,她总是要做多一些,然后装了几大碗,上面盖一块纱布,让我和哥哥分送到左邻右舍。过了几天,邻居家做了发糕,又会回送一碗。

这些,都是比较普通的食物,类似的,还有夏天的冰棒,秋天的桔子,霜降之后的甘蔗。甚至冬天的白萝卜和胡萝卜,也被我们挖出来吃,那种长得很圆的白萝卜,在清冷的冬天吃上一个,淡淡的甜味,清冽可口。有时逢着卖麻糖的人,挑着担子,吆喝着,手上的铁块敲打出叮当声,母亲就会寻了些废旧锅盆,换些麻糖给我们吃。到了年底,炸爆米花的老头也来了,于是小伙伴们围在他周围,嬉笑着,期待着,捂着耳朵,听一声巨响,看一阵青烟,于是又多了一种零嘴。


80年代关于“吃”的那些故事

罗列了这么多,并不说明童年的食物如何丰富。

它们只是在我的记忆里堆积,一时间,如此稠密,挥之不去。但是,假若分散到童年的每一片光阴,大部分时候,我们并没有零食可吃,也不是随时可以和小伙伴玩耍。于是,有些时候,我感到了寂寞与无聊,在房间找一找,厨房里翻一翻,除了一点白糖,也就没有什么了,有时不得不看着树上的鸟儿发呆。


有一次,不知父母去哪儿了,两个姐姐也不在,就我和哥哥留在家。我穷极无聊之时,又想吃东西,便跑到谷仓里寻鸡蛋了。我们家的谷仓,就设在磨角屋里,那时没有电,谷仓里一片漆黑。我记得,平时鸡会跑到里面生蛋,所以就摸进去了,摸黑找了几分钟,没找着蛋,却不曾料到,不小心踩着了板耙的耙身。板耙的把,一下子弹起来,砰地一下,正打中我眼睛下面。我当时并不觉得痛,从谷仓里赶紧跑出来,告诉了哥哥。没过多久,我的眼睛下面就肿了,越来越痛。

那是一把小耙子,刚好比我矮一点。我那年几岁了?也许九岁,哥哥十二岁多。他把我安排到床上躺下,然后不知从哪里找了几个鸡蛋,煮熟了,还放了点红糖,端来给我吃。

后来妈妈他们回来了。妈妈是个诙谐的人,我仿佛记得,她当时说了什么开我玩笑的话,但具体的忘记了。


看来,要吃点什么,真的要付出代价。

在那遥远的童年里,那黑暗中的一记闷棍,是否在冥冥之中改变了我什么,我无法知道。现在想要评论什么,有时又疑心自己是不是以成年人的眼光,强加于一个小孩的内心世界,比如,我想说,在那之后,我似乎没那么爱吃了,我的兴趣,转向了看书,喜欢独自一人躺在草垛上发呆。但这样的论断是不可靠的,很有臆测的成分。


我长大成人之后,身高比哥哥姐姐都要高出一些。我不知道,这是遗传,还是因为亲情。我在家里,排行最小,受到的照顾最多,这一点我是清楚的,我铭记在心。

直到如今,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回报给我的父母和哥哥姐姐的,这一点,于我而言,是愧疚的。

我能够做的,只是把我对他们的尊重与爱,尽量体现在我的一言一行之中。然而,要说到尽量,又是谈何容易,有时觉得这不过是种自我安慰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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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食物匮乏的年代,在一个较为贫困的家庭里,一个小孩多吃了几口,其他的兄弟姐妹就会少吃几口。是不是因为那少吃的几口,他们的身体成长,就受到了一些影响,这样累积下来,影响了发育,是否就在无形之中,影响了他们的命运?对于父母,是不是因为那少吃的几口,他们辛苦的身体就少了一点能量补充的机会,这样累积下来,是否就在无形之中,影响到他们的身体健康,以致到了晚年,身上总有些病痛,无法恢复?


是的,答案是肯定的。



我的大姐,如今身体也不怎么好,晚上总是睡不好,体质也差,让人牵挂。


我记得,我上小学时,后面几年,哥哥在初中住校了,二姐在小姑家帮忙,大姐已经辍学了。每天清早,都是大姐起来给我做早饭。大部分时候,早饭都是酱油饭,里面放点青菜和葱花,热气腾腾,香喷喷的,我张口就吃,都没有问一句“大姐,你要吃一点吗?”

大姐那时正是如花似玉的年龄。十六七岁的她,坐在灶前的砖坎之上,笑吟吟地问我:“好吃吗?”我总是说好吃好吃,我从来不说,大姐,你也吃一点吧。我从来没有说过那一句,不到十个字的话,我居然不会说。

现在想说,童年却早已不存在了。


多年以后,我和大姐坐在一起,说起这些往事。她说,你不知道,那时我好饿,也好想吃一点,想你说一句“大姐,我吃不完呢!”说完,她就轻轻地笑了。说完的当晚,我就会失眠。我想着这些事,心里懊悔不已。



如今,我们早已进入成年,对吃的兴趣,不如小时候那么浓厚。大概,因为时代不同了,食物极为丰富。年龄也不同了,除了吃,有了更多的追求,也有了更多的心事。环境也不同了,污染严重,加以一些商家守不住道德底线,大量输出不合格食品,我们不再能以全副的精神与兴趣去关注吃,甚至不愿吃,不敢吃,于是,快乐的来源少了一个。


人们说,故地最好不要重游。其实,童年的食品,成年后再去品尝,很可能也是面对一种失望,那种童年的味道,是找不回来的。我试过,我不必多说了,这如同一首歌,有时你觉得它好听,不过是因为它能带给我们一段往事,让我们感念一个人,一段情而已。



不知道,妈妈最近是否又做了“青梦”。

我好多天没有做梦了,我想起了这么多吃的往事,真希望也能尽快有一个这样的梦。在梦里,我看见绿丛之中,一个鲜红硕大的西红柿,半遮半掩,光艳动人,我赶紧摘回,叫上姐姐和哥哥,加了白糖,大家一起分着吃了。我们相视而笑,吃的意犹未尽。那笑容,令人回味无穷。



于是,我笑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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