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母亲把女儿送入特训学校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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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8月15日,新闻报道了成都市新都区新巴蜀特训学校存在以矫正叛逆青少年之名,对学生进行殴打等事实,后续学校被关停,受训学生被家长接回家。

14岁的薛晓就是被母亲送进了这所学校,度过了7个月噩梦般的日子。从11岁开始,薛晓先后自残自毁、辍学、和成年异性同居恋爱、离家出走,家长寄希望特训学校能挽救孩子,却招致更多伤害。

一个基层家庭出现一个失控的女儿后,陷入妥协、恐惧和绝望的循环,进退维谷。


一次短暂的见面

易柳将烟盒递给女儿。香烟细长一支,已在她嘴边点燃,烟雾从泛白的嘴唇中吐出。她坐在板凳上,蜷着腿勾着腰,对坐在对面高一些沙发上的女儿薛晓和她的朋友说:“抽嘛,我知道你抽烟。没关系的,你俩都抽。”

女儿还差几个月才满16岁。第一次见母亲给自己递烟,她惊慌得直摆手,说自己不怎么抽烟。母亲态度强势,推荐道:“这是好烟,尼古丁不多,适合我们女的抽。”劝说声下,女儿半信半疑,接过烟点上。母亲露出笑容,嘴角夸张地向两边咧开。接着,她又问女儿现在喝不喝酒,喝什么酒,喝酒没关系,注意度就好。

过去,易柳几乎从未在女儿面前抽烟,见到女儿偷偷吸烟时,就觉得女儿要完了。但2025年1月底,在女儿从家里搬出去住,通过断联等抗议母亲的管教,22天后,易柳妥协了, 想见到女儿的心战胜了矫正女儿的惯性,才有了这对母女的见面。

香烟很快燃了一半,易柳聊起女儿的爱情,大度地说女儿现在这个年纪谈恋爱也正常,不过记得谈了带回家给妈妈看看。在易柳心里,谈恋爱等于发生性关系。她隐晦又小心地提醒女儿谈恋爱时要注意安全。

薛晓急忙说明自己现在不想谈恋爱,甚至保证自己目前对男人不感兴趣,让妈妈别担心。易柳又笑着说出一连串“没关系”,还说尊重女儿现在在外面和别人合租的心愿,嘱咐女儿有空就回家看看。

这是2025年2月,成都市老城区一座老旧小区里,没有电梯,沿狭窄的走廊上楼,抵达月租金2000元左右的出租屋内,没有窗户的昏暗客厅里,白天仍开着吊灯。女儿坐在窄旧的沙发,正对一台老式小电视。她11点半才到家,带着为父母买的小礼物。这场家庭聚餐开始于中午12点半,下午1点半,她提着行李箱匆匆下了楼,赶往要化妆的客户处。

门关上了,易柳碾了烟蒂,深吸一口气,收起笑容。她耗尽气力般,结束了这场全然接纳女儿的表演。女儿一离开,她开始讲述自己的“心痛”,抱怨她在“外面混”,还没成年,就搬出家里。她不信任女儿说自己不再抽烟的话,觉得女儿和朋友没正经工作,“又抽烟又喝酒”。

“我现在就希望她能在外面吃点亏,受了伤,知道家里的好,就愿意乖乖回家来,走正道。”

2025年,易柳60岁,小学学历,来自四川农村。13年前,47岁的她在老家农村收养了2岁的女儿薛晓。她曾在第一段婚姻中历经家暴、照顾智力受损的儿子的苦旅。离婚后,易柳选中了一名“老实”的男性作为伴侣,开美容店赚钱养家、操持家务。养女一度是她生命中的礼物,此后她关掉店面,全身心照顾女儿。但一个70后、有限的母亲,难以接受一个叛逆、“负能量”的女儿。

女儿也因母亲对自己学业、生活细节、友谊的掌控倍感压力。这种痛苦难以被理解,连在学校里老师也会说,“你妈妈收养你不容易,你还这么不孝顺”。12岁那年,女儿开始厌学、自残、休学、早恋、反复离家出走,试图逃离母亲,找到出口。

母亲不断地举债为女儿治疗抑郁症、送她去学技术,也违背女儿的意愿,将她送入通过军事化训练甚至是暴力“矫正”叛逆少年的特训学校,母女间产生了难以弥合的裂痕。最终,伴随着女儿一次次地出走,母亲也陷入绝望。

图 | 母亲、女儿的抑郁症疗愈犬

特训学校里的规训、谎言与隔膜

2023年11月,易柳在短视频平台搜到军事化封闭管理学校的宣传介绍——“坏孩子进去,好孩子出来”,她心动了。

她先是把女儿送去重庆一家特训学校,不到一个月,女儿因肠胃疼痛被教官送去医院。医生怀疑女儿被诱拐报警,面对警察,女儿谎称自己被“强奸”,被警察送回父母家。后趁父母不注意,仓皇逃至当时的男友家中。这之后,母亲曾允诺,保证不再送她去此类学校。

但1个月后,母亲食言了。12月,母亲联系到成都新巴蜀特训学校,在校内教官指导下,她先是骗女儿自己有事要下楼一趟,特意给家门留了缝。半小时左右,她看见面包车开到楼下,三名着常服教官下车。

10分钟后,易柳看见女儿穿着拖鞋,双手被扣在背后,走下楼坐进车里。她将一只鼓鼓囊囊的大号塑料袋从车窗递到女儿怀里,装着她准备好的生活用品,包括半年分量的卫生巾。车子已发动,母亲声音沙哑:“妈妈做的任何选择都是为你好,你不要怪妈妈。”

易柳将女儿送进这所声称“专治叛逆孩子”的“叛逆学校”。成都新巴蜀特训学校官网显示:该学校成立于2023年8月,隶属于四川新巴蜀拓展训练有限公司,针对全国8至18岁早恋、沉迷、厌学、叛逆、懒惰、亲情淡漠、离家出走、自控能力差等不良行为习惯的青少年进行心理辅导、军事训练、感恩教育、行为习惯矫正、思想教育、法制教育等。在母亲看来,该校简直为女儿量身打造。

女儿居住此地的7个月,母亲去看望过2次。第一次是在2024年初,去学校缴费签合同时,家长可以和孩子在办公室见面沟通1小时。似乎察觉这儿没有监控,女儿告诉母亲校内教官和其他同学打人,自己被扇了耳光:“长这么我第一次被人扇耳光。”她想要母亲为她作主,母亲却觉得这是因为女儿“不听话”,安慰她“打一下没关系,事情都过去了,不要在意。”女儿问自己什么时候能回家,母亲说:“变乖了就接回去。”

这是女儿在特训学校里唯一一次向母亲求救。母亲曾答应她,过年期间会来再次看望,但再次见面已是除夕过后。她带母亲参观学校的食堂,说现在每天训练量大,自己一天能吃五六个馒头,求母亲带点好吃的给她。除此之外,她再没说过自己被打一事,也不再央求母亲带自己回家。

之后的时间,母女二人仅通过电话交流。易柳开始忙于搬家,她从四川老家搬到成都,特意租下一套学区房。女儿的卧室被精心收拾出来,衣柜里还有她特意为女儿添置的新衣——乖巧的娃娃领、板正得体的剪裁,像女儿幼时衣物的放大版。7个月后,易柳因无钱缴纳学费,将女儿从特训学校接回。

孩子刚回来那几天,是母亲几年来最舒适快乐的日子。女儿说话甜蜜:“过去让爸爸妈妈操心了,以后要好好孝顺爸爸妈妈。” 她每天早晨为父母准备早餐:煎鸡蛋、煮稀饭、鸡蛋饼。母亲分外感动。她规划着送女儿去卫校学康复科,女儿的旧手机在老家没带来,她给女儿换了新手机和电话卡。正好,她不想女儿再和从前的朋友联系,希望女儿忘掉过去,重新开始。

自有了手机,女儿几乎每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周后一个白天,母女俩都在家时,女儿干坐在餐桌旁,母亲念叨她几句,穿一身睡衣睡裤、披散头发、趿拉着拖鞋的女儿抱着手机,站起来往外冲。母亲开口想责骂,女儿已拉开铁门闪身出去,只留给她一阵巨大的撞击声。

3天后,母亲才渐渐回神,意识到女儿过去一周都是装的。

乖巧之下,女儿隐藏着自己的恐惧和担忧。她对和特训学校有关的事产生了应激反应,女儿离校后,母亲仍同教官保持联系,对女儿称她不乖的话仍把她送回特训学校。一次,母亲应教官要求,用手机拍摄女儿的房间检查内务,女儿见状,大吼一声,将她搡出卧室,“嘭”地一声锁上房门。

这次出走后的一个月,女儿回了四川老家,大部分时间住在朋友家,靠在餐馆打工赚钱。经济上遇挫时,女儿仍会给母亲发微信。母亲的唠叨、狠话中,夹杂着不定时给女儿的转账。女儿笃定回家的念头,是在9月上旬,有网友投诉新巴蜀特训学校存在冒充民警、殴打学生的情况,上游新闻、极目新闻等媒体就此做了报道。当地已有多个部门在介入调查,后学校被关停,学生全部回家。

母亲这才明白女儿提起的“挨打”一事的具体意味。也是在女儿离开特训学校后,她才知道,在校期间,女儿总是神经紧绷,胃痛发作。有时她疼得受不了,向教官申请去医院看病。教官从未答应,只带她去学校医务室开药缓解。7个月里,女儿只来了两次月经,她为女儿准备的卫生巾大多没用到。

与此同时,薛晓也看到了那条新闻。觉得母亲再也不能将她送回去。她微信问母亲:“妈,如果我回成都学化妆你还管不管我的学费,我还是想学技术,不想在外面(混)了。”母亲答应。11月末,薛晓结束3个月技校课程,实习没几天后在家休息。

母女的战争再度爆发。母亲看着女儿白天睡觉、不按时吃饭,晚上打扮精致去和朋友喝酒、打台球、上网,凌晨三四点才回家,她对此猜疑:“晚上出去能干什么?无非是和男人发生关系!”恶声恶气地制止她拿外卖:“你很有钱吗?总点外卖!家里是哪里伺候不好你?”

语言攻击是她唯一的宣泄方式。家里的侄女要结婚,催她还钱。她拿不出,看着亲戚家的女儿有了自己的事业和美满的婚姻,而她的孩子前途不定,风雨飘摇,便更加伤心。

这场战争的结局是,女儿再度离家出走。母亲除猜疑外,内心爆发了更大的恐慌:女儿和谁一起住?毕竟过去,女儿也曾和一名成年男性“恋爱”,并同居生活长达一年左右。

跨年龄的“爱情”

2022年底,13岁的薛晓因抑郁症休学治疗大半年后,突然将一名成年男性带回家,向父母介绍,这是她的男友阿文,阿文20岁左右,高中毕业,在附近汽修厂做汽修工。女儿称,阿文有车有房,对自己很好。二人经女儿“闺蜜”介绍,于网上认识。聊天时双方互有好感,遂线下见面,发展成“男女朋友”。

母亲僵滞在原地。但她不敢表露出明显反对的态度,她试探着提议,说女儿和男友同居期间,可以在父母家吃午饭和晚饭,一家人也能常见面。之后将近一年,每天早晨,阿文将女儿送到父母家。女儿到家便钻进房间,睡觉、玩手机。母亲出门买菜,为一家三口及阿文准备午餐和晚餐。

家中伙食突然加入一名成年男性的分量,准备工作和以往大有不同。那时家中已经欠债,但为了阿文能好好对待女儿,母亲不敢吝啬。晚上阿文下班,四人吃过晚餐,阿文和女儿回到自己住处过夜,母亲总要坐在客厅沙发上发呆许久。

女儿没再闹着要自残自杀,会心疼她买菜做饭的不易,陪她出门或是帮她一起做饭。渐渐地,母亲竟然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错。当年夏天,阿文、父母一起为她庆祝14岁生日。看见女儿已经发育的身体,易柳小心提醒阿文,不可让女儿怀孕。

一次,阿文曾动手打女儿。女儿哭着给母亲打电话。母亲当着女儿的面,责怪女儿该打,让她在阿文上班时闹事、不听话。背着女儿时,她又对阿文说,再怎么生气也不该这么打,现在打了人,以后结婚那还了得。阿文认错道歉,两人又重归于好。

直到2023年初秋,女儿意外连续几天不再来家里吃饭,母亲接到阿文的电话,电话里说“你女儿和别人去了酒吧,要点男模”。母亲叫上丈夫,连忙打车前往阿文发来的地址。

酒吧位于江边,粉红色灯牌更添暧昧气氛。母亲拖着患有腿疾的父亲搭车来到酒吧门口,还没进去,阿文就将女儿带了出来。母亲看到女儿身穿白色毛毛大衣和丝袜长裙,看见父母视若无睹,找到阿文的车,打开副驾驶车门坐进去,还催着阿文开车。

母亲决定再救这个“失控”的女儿一次,10月,母亲在侄子家的客厅私下开了一次关于女儿薛晓的会议,会议围绕“薛晓未来怎么办”这个问题,当事人薛晓没有到场,会议的讨论结果,是把她送进特训学校进行管教。学费3万余元,是母亲陆续向几位亲戚借来的钱。

易柳瞒着女儿,和四川新巴蜀拓展训练有限公司签署了《委托培养协议书》。在填写的《学员基本资料》一页,母亲认为女儿存在的主要问题有:没有感恩之心,亲子关系淡泊,社会圈子乱,早恋,厌学,认识不了错,顶嘴,谈恋爱,同居,抑郁症,抽烟,喝酒,用钱大手大脚无节制,懒惰,经常在外面过夜,礼貌礼节差。

母亲期盼孩子最终能被这所学校拯救,改造成功。

图 | 女儿的“学员基本资料”相关内容

抑郁症

在易柳的记忆中,女儿的失控,是在她抑郁后一步步升级的。

女儿的抑郁症发现于2022年春天,12岁的她还就读于四川县城的一所寄宿制初中。一天,母亲在家中接到女儿班主任的电话,电话里,老师说女儿用刀割手腕和胳膊,伤口深,血肉模糊,很吓人。“孩子可能心理上生病了,不能再继续上学。”

母亲从未想过女儿会自残。女儿小学6年级时,曾告诉过自己,班里一些孩子得抑郁症,会往胳膊上划刀子。母亲还问女儿以后会不会做这样的事,那时女儿的语气乐观:“我才不会做这么傻的事。”

这年春天,母亲带女儿前往当地人民医院临床心理少儿科看诊,门诊诊断为通常在童年和青少年期发病的行为和情绪障碍。女儿在这里住院,接受了心理、药物等治疗,但她在此情绪波动大,消极观念明显,疗效欠佳。一周后,医院建议转院至四川省人民医院精医综合心身/儿少科。

2022年夏,女儿又因“自伤自杀9月,加重4天”进入老家当地精神病康复医院治疗。经过药物、心理、松弛及脑电生物反馈等一系列治疗后,因情绪稳定、否认自伤自杀等观念,女儿被予以出院。

辗转不同医院陪护女儿期间,筋疲力尽是母亲的生活常态。女儿抗拒抽血检查,反抗激烈,易柳需哄劝、配合医生将女儿按在座位上。住院治疗项目繁杂,物理治疗、药物治疗、家庭治疗……她看不懂病历单和治疗项目说明,和医生沟通时无措。女儿不愿好好配合治疗项目,对母亲也越来越烦躁,一次女儿去卫生间,易柳跟在女儿身后,女儿转过身,大吼:“走开!”

直到今天,母亲依旧不理解女儿为什么会得抑郁症。 “吃得好、穿得好,难道是因为过得太好了,所以才变脆弱了?”但她害怕抑郁影响女儿未来找工作、谈恋爱,反复跟周围的人解释抑郁症有单独的科室,不是精神病。

但每次入院又出院后,女儿的抑郁以更可怖的方式发作。最严重的时候,2022年夏天,女儿穿着约5cm的细高跟鞋,攀上17层天台,站在台阶边沿,扬言“活着没意思,想要去死”。父母连声哀求,当地警方和消防都来了人营救劝说。最后还是女儿初中老师给班里同学打电话,来了两三个女儿的同班同学,带她回忆过往和同伴们一起的时光,畅想未来生活的模样,女儿才从天台上走下来。

女儿曾和朋友相约喝农药。那是2022年10月初,白天母亲还在外做零工赚些生活费,晚上女儿又没回家。她以为女儿是去了哪个朋友家留宿。凌晨两三点, 电话铃声响起,当地警察告诉她女儿和朋友喝了农药,晕倒在家附近的河边,被路人发现,报警后送往医院,现在还在洗胃。情况危急,让她立马去医院一趟。

女儿被救治及时醒来,守在身边的母亲,听到女儿说得最多的是,后悔自己没有自杀成功。她心力交瘁,问女儿到底想要怎样,自己哪里做得不好。女儿长久的沉默激怒了她,她几乎要尖叫,恨不得“冲上去打女儿几下”,克制住自己,话语却更加刻薄:“你是想逼死妈妈吗?”“我还不够辛苦?”

此后,易柳告诉自己尽量不要和孩子发生冲突。但过往女儿的自残自杀总能激起她最大的恐慌,她央求、安慰,情绪崩溃时,也曾说出过“要死就死外面,别死在家里”的狠话。这之后,女儿夜不归宿,借住在各个朋友家,父母无力制止,也不敢用过于强硬的手段将女儿关在家中。

母亲曾把女儿和阿文的感情,视为女儿好转的良药。两人关系稳定时,饭桌上,两个孩子有时会打闹取笑彼此,阿文也会对她说谢谢,有时还当着她的面教训女儿,让她对妈妈态度好些,这让母亲觉得酸楚、欣慰。阿文自述,自己出生不久母亲就离家出走,父亲一度想放弃这个孩子,最终是爷爷奶奶将他抱回家中。在母亲看来,阿文也是苦命的孩子。

直到2023年初秋,在酒吧找到女儿时,她仿佛觉得女儿即将要沾染上艾滋、毒品。这样的想象吓坏了她。她说自己当时没想到,特训学校中部分教官会针对未成年进行暴力矫正,用肉体管教解决心理问题,给青少年带来严重的心理伤害。她只觉得女儿“没救”了,自己别无他法——一切为了女儿。

她带女儿去缝合伤口,但不敢看女儿手腕上的疤痕。心疼之外,她也将女儿的抑郁症归结到别人身上,“是不是什么朋友带坏了她?”“学校里是不是有人欺负她?”,猜想甚至溯源到女儿的亲生父亲身上:“是不是女儿的亲生父亲以前有抑郁症,遗传给了女儿?”

2018年,女儿读小学2年级,母亲成为全职妈妈几年后,在西藏打工的父亲因事故和不当的手术,左腿留下永久隐疾,难以快走,也不能再做较重的体力活。一家人仅靠母亲过往攒下的积蓄和断断续续打零工所得收入生活,夫妻二人争吵变多。

母亲对女儿的教育也开始力不从心。几乎每学期,她都会被班主任叫去学校,班主任讲女儿在校课堂上,和其他同学说小话、开小差,老师将其挪到讲台边的特殊座位,借批评和打手板管教。老师说话威严,母亲只能点头听着,她觉得“害臊”,回到家,气得狠了,她拿手或衣架打女儿的屁股和大腿,表示惩戒。

小学时,女儿有时带几个孩子到家中,完成英语书上的蛋糕制作。母亲不喜欢女儿擅自将朋友带到家中,觉得“她年纪小,哪懂什么朋友”。她会张罗着蛋糕烘焙等,但仍会告诫女儿,要和家庭不幸福的朋友保持距离。

“收养”事实流露后,引发了母女间更深的的裂痕。女儿5年级时,母亲带她去办身份证。工作人员对母亲说孩子是收养的,程序上有些难办,女儿便听到了。女儿回忆起自己得知“收养”一事,她当时理解为,自己以1万元的价格被亲生父亲“卖”给如今的母亲。

“一万元,就是我的价值?”

“我这样的女儿,是不是不值这个价?”

在学校、和母亲反复痛苦拉扯的过程中,她一遍遍怀疑,反复自我拷问。但从11岁到15岁,女儿从未开口求证过。

而在女儿向心理医生的表述中,她痛苦的缘由和学校、家庭以及母亲有关。2022年10月,女儿喝药自杀后的一周,母亲听人介绍带女儿前往隔壁市人民医院抑郁科室住院治疗。住院病历中,患者抑郁的原因里,医生记录如下:

与母亲或同学矛盾加重时,会想到跳楼自杀;母亲脾气暴躁,多以打骂教育;父母关系差,经常吵架;母亲对患者管的比较多,不喜欢患者带同学到家里玩,希望患者和成绩好的同学玩;母亲管患者的穿衣打扮;外出回来晚了会被责备,经常说“你不如早点死了算了”……

这也是女儿最后一次完整对于抑郁症的自我表达。2022年夏天,因她反复严重的自伤自杀行为,四川一家医院医生诊断后,医院对她施行了全身麻醉后的电休克疗法。在女儿的回忆中,她躺在 “白色房间中,一个像山洞一样的仪器”里,麻醉药注射入体内后,她觉得自己“好像漂在空中,大脑连带身体都变得轻盈”。情绪附着在记忆中,被一层层卸下。

6次ECT疗法后,11月,女儿被予以出院。根据美国国家医学图书馆,接受ECT治疗的患者可能会出现短期的记忆减退,但伴随着时间,记忆会逐渐恢复。据薛晓说,她的过往记忆变得模糊,一直缠绕她的,关于自己存在的意义与价值这类问题,好像也不再重要。

命运的原点

母亲的记忆中,仍收藏着这段母女关系的原点。这些原点保留在一个牛皮纸文件夹里,以离婚协议、收养协议、病历单等重要文件的形态一一呈现。在所有铅字打印的纸张中,两张在横格纸上黑笔写就的收养协议格外显眼。协议一式两份,红色指印散落在纸上各处。“使小孩得到父爱、母爱,生活幸福美满,健康成长,成为有用人才。”是两个家庭对孩子的共同期望。

2011年7月,易柳和女儿薛晓第一次见面。两岁的薛晓瘦得像小猫,眼巴巴地跟着她走,她停下来时,薛晓就像只猫一样依偎在她脚边。“就她吧。”易柳跟丈夫说。

这年易柳47岁,和第二任丈夫薛平在一起12年了。她觉得自己“年龄大”生不了,易柳想要领养一个女儿,刚好当地农村一户人家有4个孩子,孩子们的母亲去世得早,父亲一人抚养所有孩子困难重重,想找一户人家领养走一个孩子。

易柳和这户人家签了领养协议,付了1万元的营养费,是为感谢亲生父母将孩子抚养到2岁。她给孩子改名为薛晓,让孩子跟着丈夫姓。她喜欢幼年女儿对她的依赖感,孩子小小一个,她走到哪孩子就跟到哪,女儿哭闹她也不觉得烦,“她那时就是我的小跟班,根本离不开我。”

图 | 收养协议书

女儿曾是母亲生活中的礼物,她收获了在父母家、两任丈夫那儿,鲜少体验到的“被爱”的感觉。易柳在原生家庭排行老二,家里还有一个弟弟,她小学便辍学。1981年初,她17岁,一个人从四川老家前往新疆投奔姐姐。几个月后,她在懵懂中与一名大她8岁的男子发生关系后怀孕、结婚。

婚后双方不合,经常吵架,丈夫脾气不好,总是动手打她。易柳生下儿子,但因发烧未得及时治疗演变至脑膜炎,智力只能维持在幼童阶段。

在那段婚姻里,她被丈夫漠视,因照顾儿子身心俱疲。结婚第3年,她两次提出离婚,终于在1985年上半年向法院提出起诉离婚,历经调解,等待, 1985年10月,她离婚了。儿子被判给男方一家,自那以后,易柳无心婚姻,一人在外打拼。

后来,她去到西藏打工。先后在那里经营过美容店、理发店。那时她手艺好,人长得漂亮,回头客总是不少,因此攒下不菲积蓄。 1998年前后,易柳认识了同在西藏打工的薛平,男人的经济和工作同当时的她并不匹配。但在易柳面前他老实、温顺,让她感到安全和舒适。

女儿薛晓像命运的礼物降临在夫妻二人的世界中,她决定辞去工作,专心回到老家带孩子,成为全职母亲。丈夫依旧在西藏工作,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嘴角常绷成一条直线,他少有的几次笑容,大多和孩子有关。那时夫妻二人带着孩子去外地旅游,孩子岔开腿坐在爸爸的肩膀上,全家笑得开怀。

母亲时常怀念女儿小时的模样。孩子懂事听话,声音稚嫩,一连串地喊妈妈,她就会从心底升起幸福感。那时女儿的世界里只有母亲,母女两人是对彼此最重要的人。她买来蓬蓬裙,好吃的蛋糕水果,在女儿跟前堆起童年时自己想要的、不曾拥有的一切。

易柳觉得,她的身体也是从抚养女儿开始,慢慢变差的。那时她的生活几乎全部绕着薛晓转,每天送孩子上学、买菜、给孩子做饭。空闲时间,她最多去公园散散步。如今再回忆,她早已忘了自己当初还有什么兴趣爱好,只记得生活的全部都是——孩子。

她总感到累,睡不好。年龄在她的身体和皮肤上显露出过深的痕迹。她认为自己以前是美的,开美容店时,凭着好皮肤,客人们都愿意相信她的技术。带了孩子以后,她的皮肤开始松弛,眼周因为睡眠不足肿胀起来,身材也开始走形。她没了开美容店的信心,觉得客人看到自己这副模样,不会相信自己的手艺。

女儿的抑郁症让母亲开始怀疑,一切是否值得。在最绝望和愤怒的那段时间,她曾幻想过,倘若不曾收养这个女儿,如今是否与丈夫过上了相对满意自由的生活。她总想起自己的美容店和理发店,她不断强调“女人自己的事业才靠得住”。而女儿的抑郁症,让她和丈夫的生活本就摇摇欲坠的生活更加一落千丈。

她最害怕的是,女儿也会踏上与自己相同的命运轨迹——辍学,过早进入社会,遇人不淑,挣扎一生。

而在休学期间,女儿结识了越来越多未完成学业、家庭不幸福的朋友,形成了他们的小圈子。他们集结在县城台球厅,玩闹、结识成年人、学说脏话和荤话。他们也借用成年人身份证去网吧开机,夜不归宿、与网络另一头的成年人网恋。还会打扮成成年人模样去酒吧,从酒吧侧门进入,接触到男模圈子,学会搭讪、点男模、点酒、划拳、玩小姐牌……

过早成人化的女儿, 和同样向往“爱情”和兄弟姐妹情谊的孩子们聚在一起,尚未熟悉社会的规则、危险和陷阱前,用想象中的义气将自己包装,享受一些明码标价的“福利”:“我去酒吧喝酒、去外面吃饭,大部分都不用自己掏钱——会有人请我喝酒、请我吃饭。”女儿这样说。

和成年人恋爱,在女儿所在的未成年少女圈子中是值得炫耀的“幸事”,女儿最喜欢的男朋类型之一,是2023年上映的电视剧《偷偷藏不住》电视剧中的男主角段嘉许,网络上一度因剧中展现的男女主相差7岁谈恋爱、男主在女主13岁时对女主有过言语挑逗等行为,批评该剧鼓动恋童癖嫌疑。

母亲也曾试图插手过女儿的圈子,都以失败告终后。这时对女儿无能为力的易柳,甚至接受了女儿和阿文的同居恋爱。2023年秋,当看到14岁的女儿和阿文吵架后出现在酒吧时,在母亲看来,阿文最终没有看管好女儿,酒吧里潜藏着香烟、酒精和毒品等危险。她解释自己“别无办法,只能将女儿送到特训学校”。

另一条道路

去年8月,女儿从特训学校出来后离家出走,母亲曾对我诉说过自己的悔意,但更多是后悔“花了这么多钱却没有改造好孩子”。今年2月初,她拜托我帮她劝劝孩子,让孩子回家。她觉得特训学校这件事伤害到了孩子,想对女儿说一声对不起,渴望修复她们的母女关系。

当我把歉意转达给女儿时,话未说完,女儿在我面前哭起来,并答应第二天就回家看望父母。半小时后,我收到她的微信,她在给母亲挑选礼物,看到合适的拍下发我,问我,母亲是否会喜欢。于是有了开头,母女两人新年后的第一次见面和家庭聚餐。

图 | 母女2025年的第一次见面

餐桌上,母亲终于解释了困扰女儿多年的关于“收养”一事中一万元的买卖问题,母女之间看似解决了一些过往的困惑、冲突,双方在自己看来都做了让步。但母女两人的世界,对彼此来说都像真空,踏足得太久便会让对方感到窒息。再后来,母亲便也接受女儿彻底住在外面,每个月只回家来看望父母几次。

原北京回龙观医院心理科主治医师、北京怡心园心理诊所负责人于宏华介绍,14岁以下青少年的早恋,大部分是一种缺爱的表现。孩子在家中感受不到足够的爱,因此会不断渴求来自爱情中的关心和关注——他们会更希望对方单方面对自己好,而不是两人平等的付出。

而对于女儿很少能回应母亲,表达自己的感情,于宏华医生对此解释到,孩子两岁前很容易因家人照顾不周,比如躯体忽视或情感忽视,导致其语言表达能力不足,无法识别自己的情绪情感并用话语言说出来,当他们感到心理上不舒服时,只能通过行动表达,例如多动、上课习惯性讲话、开小差等。面对自律性不强的儿童,母亲在儿童成长初期表现出较严厉的不接纳孩子的态度,也容易让孩子感受到孤立无援、没有被共情,他们的表达长期受到忽视或否定,孩子也会逐渐放弃进行沟通的努力。

比起女儿,母亲也需要更多时间消解她自己的创伤。于宏华认为,母亲的孩童和青少年时期都历经了被忽视或被强暴等严重程度不同的创伤。受这些因素影响,母亲自身的主体感较弱,在成长过程中也曾被家人当成工具使用,而非当作独立的有思想的人对待。她的这些被忽视加深了后来的创伤,在创伤试图自我疗愈的过程中,会浮现出很多的愤怒。在之后的生活中,她会经常体验到愤怒,而这种愤怒很可能通过对孩子的养育无意识地发泄出来。

于宏华表示,一个人的创伤需要她面对、觉察,并为其进行哀悼。当一个母亲自身的创伤尚未疗愈时,她可能会无意识地在孩子身上试图获得疗愈,而孩子也在无意识中成为受害者。只有当母亲能够接纳曾经的自己,治愈创伤,愤怒和控制欲才不会控制她,而她才能更发自内心地接纳孩子的生活方式与成长路径。但这种治愈需要安全的环境、信任的关系和谨慎专业的方式,一旦讲述者的创伤没有被倾听者妥善地处理,她将会再次受创。

3月初,我最后一次拜访易柳。她看上去气色比之前好许多。她说自己最近在吃中药调理身体,之后想要和丈夫在成都找找机会,慢慢偿还欠下的债务。

成都天气很好,入春已有桃花梨花开放,我们去附近的公园散步。我在公园的树下和竹林里给她拍了照,她盯着照片里的自己看了很久,聊起自己年轻时的美丽。分别前,她再次希望我帮她劝劝孩子,然而这一次到底劝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据受访者要求,人物信息有适度模糊


- END-

撰文|张皓雯

编辑|崔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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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06-15

标签:育儿   女儿   母亲   学校   孩子   母女   父母   教官   朋友   丈夫   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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