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乡愁,初来时,原是极具体的。它是祖母灶台上那一碗新米熬的粥,滚烫的,雪白的,蒸汽扑上脸,带着稻谷最本分的香。你捧着碗,一口一口地喝,那温热便从喉咙一直滑到心底里去,熨帖着离家的日子所积下的全部褶皱。
它又是老屋后那棵年迈的槐树,初夏时,满树垂着奶白的、小铃铛似的花串,风一来,甜津津的香气便灌满了整条小巷。我们这些孩子,拿了长竹竿去打,花便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落了满头满身,像是下了一场温柔的、不会融化的雪。
那时候,乡愁是有形貌、有气味、有声响的;它具体得像母亲纳的千层底,一针一线,都看得分明。
可不知从何时起,这具体的愁,竟渐渐地漫漶了,溶解了。
祖母的灶台早已熄了火,老屋也拆了,原地立起一幢陌生的、闪着玻璃光的高楼。那棵老槐树,自然也没了踪影。我这才惶恐地发觉,我怀念的那个故乡,在地图上,已然寻不着了。
它像一捧被风吹散的沙,从我的指缝间流走,再也拢不回来。我的乡愁,于是成了一种无枝可依的飘泊。它不再是那一碗粥,一树花,而是一种无所不在的、空气一般的氛围。
它是我在异乡的菜场里,偶然听到的一句熟悉乡音,心头蓦然一紧,回过头去,却只见到一张漠然的、陌生的脸。它是我在夜深人静时,无端端想起的一段旧事,那事里的人与物都模糊了,只剩下一种怅惘的、温润的调子,在胸腔里久久地回荡。
这便像极了木心先生说的那样了。他说,童年的朋友,犹如童年的衣裳,长大后,不是不愿意穿,是无可奈何了。故乡之于我,又何尝不是一件童年的旧衣?
它那窄窄的巷陌,低矮的屋檐,如何还能容得下我今日这被城市撑阔了的眼界与心思?我与它,是彼此都无可奈何了。我回不去,它也变不回从前的模样。我们隔着一层透明的、却坚不可摧的时光的玻璃,两两相望,中间是浩荡的、无声的流年。
但人总是固执的,愈是回不去,便愈是要在梦里寻它。我的梦,便成了我仅存的、唯一的故土。在梦里,一切都还是鲜灵灵的。祖母还坐在那张竹椅上,戴着老花镜,就着窗光,不紧不慢地择着豆角。
夕阳的余晖是金红色的,透过木格的窗子,恰好照在她霜白的鬓角上,照出一圈柔和的光晕。墙角青苔的湿气,隔壁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收音机里的戏文,还有那笼中画眉鸟偶尔的一声啁啾,都分毫不差。只有在这样的梦里,我才算真正地“回去”了。醒来时,枕上常是湿的,心里却是满的;仿佛偷得了片刻的安稳,足以慰藉一整个白天的飘零。
近来得了一罐家乡的笋干,是托了好几层关系才辗转捎来的。用水泡发了,与五花肉同炖,满屋子都飘着那魂牵梦萦的、带着山野气息的醇厚香味。我小心翼翼地夹起一筷,放入口中,那熟悉的、略带粗砺的质感,那浓缩了的阳光与土地的味道,立刻在舌间炸开。一瞬间,我几乎要落下泪来。
可也就在那一瞬间,我忽然清晰地意识到:这味道,已不完全是我记忆里的味道了。是我的舌头被太多的调味料宠坏了么?还是那故乡的土壤、故乡的风水,也早已不是从前?我品出的,更多的,竟是一种凭吊的意味了。
我那无处安放的乡愁,原来早已被我熬成了一盏琥珀色的、透明的记忆。它没有实体,无法触碰,却也因此,再也无法被现实的风雨所摧残。它是我一个人的、永恒的、回不去的故乡。我带着它,像带着一件无形的行李,走遍天涯。
更新时间:2025-1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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