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气肃而凝:于霜降时节谛听大地的回响

写在前面:

霜降时节的风带着清冽的金属气息,穿透外套直抵肌肤,落叶在脚下发出繁华落尽的安宁声响。古人将此刻视为天地轮回的礼仪,而我漫步其中,触碰草尖薄霜的冰凉,恍然照见童年记忆与生命沉淀的哲思——这肃杀何尝不是一种慈悲?

霜降又至,冬悄悄在叩打时光的门环,在这冷秋的最深处,我是偏爱在这样的节气里,在傍晚时分出门走走的。倒不为别的,只觉得这天地间一种肃穆的仪式,倘若只隔着玻璃窗看,便像隔岸观火,终究少了一份切肤的感触。

风是的确不同了。夏日那粘稠湿热、仿佛能拧出水来的风,秋日那高爽里带着一丝果香的风,都已过去。此刻的风,是干爽的,利落的,带着一种清冽的、类似金属的气息,迎面拂来,不猛烈,却有一种不容分说的穿透力,能从呢子外套的缝隙里,一直钻到你的皮肤上,让你清清楚楚地感到,季节是当真换了人间

路旁的法国梧桐,叶子已落了大半。剩下的一些,黄得也不甚纯粹,边缘蜷曲着,带着焦褐的斑痕,固执地挂在枝头,在风里打着旋,发出些簌簌的、干燥的声响,仿佛在作别前最后的低语。脚下的落叶层积着,脚步踏上去,不再是夏日雨后那种软泥的陷落,也不是初秋薄叶的清脆,而是一种厚实的、蓬松的碎裂声,嚓嚓地,一路响着,像走在一条由光阴铺成的毯子上。

这声音里,自有一种繁华落尽的安宁。

我忽然想起古人的话来。元人吴澄在《月令七十二候集解》里说:“霜降,九月中。气肃而凝,露结为霜矣。” “肃”与“凝”这两个字,用得实在是好。“肃”是那风声,是那草色,是天地间收敛起来的表情;“凝”便是那即将到来的白霜,是露水在寒夜里一次决绝的凝固,将最后一点流动的温柔,也化作了静止的、坚硬的告慰。

古人又将霜降分为三候:一候豺乃祭兽;二候草木黄落;三候蜇虫咸俯。

你看,连那凶猛的豺狼,也开始将捕猎的兽类陈列开来,仿佛在举行一场冬前的祭典;而草木的凋零与虫蚁的蛰伏,更是一派顺从天时的、井然有序的收场。这哪里是简单的物候变化,分明是一套严整的、关于天地轮回的礼仪。

我们的先民,便是活在这样一套精微的秩序里。二十四节气,七十二物候,像一串珍珠,将漫漫长年串连起来,让农人的耕作,文人的诗情,乃至帝王的祭祀,都有了依凭。

霜降之日,天子要出北郊,迎冬;民间要扫墓,荐新,告别这一年的农事。那是一种将人的生命节律,与天地星辰的运转紧紧贴合在一起的大智慧。而此时,我站在这里,感受着那无形的、却分明存在的“肃”与“凝”,仿佛也参与了一场古老而沉默的仪式。只是这仪式里,没有天子,没有祭品,只有我一个踽踽的现代人,与一片无言的土地。

思绪飘得远了,便又想起些零落的诗句来。唐人张继有句云“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那满天的霜华,是铺在游子心头的寒光,与点点渔火交织成一片难眠的客愁。而放翁陆游,在霜降时节,想的却是“霜降江南天地肃,野雉侵晨出禾黍”。他看见的,是天地肃杀之后,那野鸡在田野间觅食的、朴素的生机。同一番霜景,在心境不同的人眼里,竟有这般不同的情致。

我的愁,大约是没有张继那般深重的;我的视野里,也寻不见陆游笔下的田畴禾黍。我的周遭,只有这沉默的、行将入睡的草木,与一条在黯淡天光下泛着微白的路

正想着,目光所及,忽然被路旁一丛野草吸引了去。那是一片常见的狗尾草,夏日里曾毛茸茸、绿茵茵地招摇着,此刻却已枯黄,每一根细长的草叶上,都敷着一层匀净的、晶莹的白。

我蹲下身,凑近了看。那便是霜了。

它不是雪那般蓬松的堆积,而是极薄极脆的一层,像是天地用细笔,为每一株草木精心勾勒出的银边。我用指尖轻轻一触,一阵冰凉立刻传来,那白色的结晶便碎了,化作一点点极细微的水汽,消失在指腹上。这微弱的凉意,却仿佛一道电光,蓦地照见了心里的一些什么。

我忆起童年在外婆家的霜晨。那时的霜,似乎比现在要厚重得多。一夜北风,清晨推开门,满世界的白。不是雪,却比雪更显得清寒。屋顶的瓦楞上,院里的柴堆上,田畴的稻茬上,都铺着一层盐末似的霜。我们小孩子是不怕冷的,欢叫着跑出去,在覆霜的草地上留下一串歪斜的脚印,然后偷偷伸出舌头,去舔那铁质的门环,舌尖上便会传来一阵被粘住的、奇异的刺痛与冰凉。

此时,外婆总会赶着把我们叫回去,嘴里念叨着:“霜降了,天寒了,要穿厚些了。”

那时的霜,是冬日一封严厉而有趣的预告信,里面藏着游戏的乐趣与长辈的叮咛。而今,这都市边缘的霜,这样薄,这样易碎,它带来的,只是一阵无言的、哲学式的凉意,再也粘不住童年的舌头了。

我站起身,继续往前走。风似乎更紧了一些,脖颈里飕飕地灌着凉气。远处城市的灯火,在清冽的空气里,看起来比平日更清晰,也更遥远,像一片浮在冰海上的星子。我知道,真正的冬天就要来了。霜降,便是秋的最后一班岗哨。过了今夜,秋便交卸了它所有的职权,由冬全权接管这片大地。它将用更凌厉的风,更坚硬的冰,来执行它沉默的统治。

然而,我心中却并无多少悲戚之感。这肃杀,何尝不是一种深刻的慈悲?若非这果断的寒,如何能杀死土壤中蛰伏的害虫与病菌?若非这彻底的落,如何能为来年春天的新生,腾挪出足够的空间与养分?这便如同人生,总需要一些清冷决绝的时刻,来终结一段纷繁的过往,好让生命沉淀下来,积蓄力量

繁华是美,这凋零的、素净的、将一切归于本真的静默,又何尝不是一种更博大、更深沉的美呢?

带着些许怅然,还有些许若有所失,再夹杂些许若有所得,漫步而归,掩上门,将那一世界的清寒暂且关在外面。屋里是温暖的,灯光也是柔和的。我坐下,心里却还萦绕着方才在野地里感受的那片凉意。它像一滴清墨,滴在我心池中,正慢慢地洇开,化成一幅澄澈的图景。我翻开书页,恰又看到《幽梦影》中的一句:“春者,天之本怀;秋者,天之别调。”

说得真好。若春天是天地本然的、洋溢的胸怀,那么秋天,便是它一番别有滋味的、深沉的咏叹。而这霜降,便是这曲咏叹调最终那个悠长而决绝的尾音。它收得干净,收得利落,不留丝毫余地。

夜深了,秋更深了。我仿佛能听见,在窗外那无边的黑暗里,白霜正在静静地、静静地落下,覆盖住一切事物的名字,让世界回归到一场伟大的、原始的安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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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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