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风入怀，山见我

散文|｜风入怀，山见我

世上从来不缺风景。

春日里，江南的烟雨洇湿了黛瓦白墙，杏花雨打湿了青石板路，燕语呢喃掠过绿杨堤岸；夏日时，塞北的草原铺开千里碧毯，流云在天际缓缓游走，骏马奔腾卷起漫天烟尘；秋深了，层林尽染如打翻的颜料盘，枫叶燃成火焰，银杏落满金箔，连风里都带着桂子的甜香；冬雪后，天地一白如素笺铺展，红梅傲雪挺立枝头，远山隐在薄雾里，像一幅淡墨山水画。

这些风景，从古至今都在那里。山依旧青，水依旧绿，花依旧年年盛开，月依旧夜夜皎洁。可我们总说，看风景的心情没了，看风景的眼睛钝了。究其根本，世上从来不缺风景，缺少的是人与自然的融合。

我总记得老家屋后的那片竹林。

那片竹林，算不上什么名山大川，只是一片寻常的南方竹林，竹子是最普通的毛竹，长得密密匝匝，风一吹过，竹叶便簌簌作响，像有人在耳边低语。小时候，我总爱钻进竹林里。那时的我，还不懂得什么叫“融合”，只知道竹林里有好玩的。春天，竹笋破土而出，裹着褐色的笋衣，像一个个胖乎乎的小娃娃，我会蹲在旁边，看它们一天天长高，听它们拔节时细微的“噼啪”声，那是生命生长的声音。夏天，竹林里是最好的乘凉地，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筛下细碎的光斑，落在地上，像撒了一地的碎金子。我会搬一张小竹凳，坐在竹林里，听蝉鸣，听鸟叫，看蚂蚁在竹根下搬家，看蝴蝶在竹叶间翩跹。偶尔有风吹过，竹叶上的露珠滚落，滴在我的脸上，凉丝丝的，带着竹叶的清香。

那时的我，和竹林是一体的。我不用刻意去看风景，因为我就在风景里。我的呼吸，和竹林的呼吸同频；我的心跳，和大地的心跳共振。我知道哪根竹子最粗壮，知道哪片竹叶下藏着毛毛虫，知道哪块石头上长着青苔。我不用拍照，不用发朋友圈，不用向别人证明我来过这里。我只是静静地待着，待着，就像一棵小小的竹子，扎根在这片土地上。

后来，我长大了，离开了老家，去了城市。

城市里也有风景。公园里有修剪整齐的草坪，有姹紫嫣红的花卉，有造型别致的假山。可那些风景，总像是被精心安排好的，隔着一层玻璃，看得真切，却摸不着，融不进。我会在周末的时候，去公园里散步。看着别人在草坪上野餐，在花丛中拍照，在假山上登高。我也会举起手机，拍几张照片，发个朋友圈，配文“岁月静好”。可放下手机的那一刻，心里却空荡荡的。我知道，我只是一个看客，一个匆匆的过客。那些花，那些草，那些假山，都不属于我。我和它们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

有一次，我出差去一个偏远的山村。车子在盘山公路上盘旋了两个多小时，终于抵达了目的地。那是一个藏在大山深处的村子，没有高楼大厦，没有车水马龙，只有连绵的青山，清澈的溪流，和错落有致的木屋。村子里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简单而朴素的生活。

我住的那家民宿，就在溪流边。傍晚时分，我沿着溪流散步。溪水潺潺，清澈见底，水底的鹅卵石圆润光滑，小鱼在水里自由自在地游着。岸边的芦苇长得很高，风一吹过，芦苇花便随风起舞，像一片片白色的羽毛。远处的青山，被夕阳染成了金红色，云雾缭绕在山腰，像一条白色的腰带。

我脱了鞋，赤脚走进溪水里。溪水凉凉的，漫过我的脚踝，带着一丝清凉。小鱼好奇地游过来，啄我的脚趾，痒痒的。我站在溪水里，望着远处的青山，望着天边的晚霞，忽然觉得，心里的那道屏障，碎了。

我不再是一个看客。我脚下的鹅卵石，是大地的馈赠；我身边的溪流，是大山的血脉；我眼前的青山，是岁月的脊梁。我能闻到泥土的芬芳，能听到溪流的歌唱，能感受到风的抚摸。那一刻，我和这片山水，融为一体。我就是山的一部分，水的一部分，风的一部分。

我想起了王维的诗：“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王维的诗里，从来没有刻意的雕琢，没有华丽的辞藻。他只是把自己融入了山水之中，用最朴素的语言，描绘出最动人的画面。他看山，山不语，却有千言万语；他看水，水不言，却有万种风情。因为他和山水，是相知的，是相融的。

古人说“天人合一”，大抵就是这样的境界吧。

人，本就是自然的一部分。我们从自然中来，最终也要回到自然中去。可如今，我们却离自然越来越远。我们住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里，对着电脑屏幕，看着远方的风景。我们用相机捕捉风景，却忘了用眼睛去看；我们用文字描述风景，却忘了用心去感受。我们把自己困在一个小小的世界里，以为那就是全部。

其实，风景从来都不是用来“看”的，而是用来“融”的。

融，是放下手机，走进田野，闻一闻稻花的清香；融，是脱掉鞋子，踩在沙滩上，感受海浪的抚摸；融，是坐在树下，听一听鸟儿的歌唱，看树叶在风中摇曳。融，是把自己变成一滴水，汇入江河湖海；融，是把自己变成一粒沙，融入大漠戈壁；融，是把自己变成一棵树，扎根在青山绿水之间。

去年秋天，我回了一趟老家。屋后的那片竹林，还在。只是，比小时候更茂密了。我又钻进了竹林里。阳光依旧透过竹叶的缝隙，筛下细碎的光斑。风依旧吹过，竹叶依旧簌簌作响。我蹲在地上，看着竹根下的蚂蚁搬家，看着竹叶上的露珠滚落。那一刻，我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我还是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竹林还是那个竹林。

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满是竹叶的清香，泥土的芬芳，还有岁月的味道。我知道，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我和这片竹林，和这片土地，永远都是一体的。

世上从来不缺风景。

春天的花，夏天的树，秋天的月，冬天的雪，都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我们放下浮躁，放下焦虑，放下那些所谓的“忙碌”。等待着我们走进它们，融入它们。

当你真正融入自然的时候，你会发现，风是有形状的，山是有灵魂的，水是有声音的。你会发现，每一朵花，都在为你绽放；每一片叶，都在为你摇曳；每一缕风，都在为你歌唱。

风入怀，山见我。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这，便是人与自然最好的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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