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细微处

作者：黎荔

世间的滋味，向来不在那轰轰烈烈的华筵上，亦不在那锣鼓喧天的喝彩里。它却偏生于细微处，如青苔之侵阶，如雨露之润物，悄然而至，又悄然消隐。人生的滋味在于细微之处，一个人能观察落叶、鲜花，从细微处观赏一切，生活就不能把他怎么样。

比如，在你办公室的窗外，有一株老梧桐树，春发新芽，夏成浓荫，秋飘黄叶，冬留枯枝。同事们大抵视若无睹，你却常于伏案劳形之际，抬头观望。那叶片由嫩绿转深碧，再渐渐泛黄，终在某一个清晨，悄然离枝，盘旋而下。叶落之时，并无什么声响，亦无人注目，但它自己却是完成了平生最盛大的一场凌空飞舞。午间，你步至树下，捡拾到那枚新坠的梧桐叶，发现叶柄处还沾着一滴昨夜未干的露水。把这叶片高举到亮光处，看光线穿过叶脉，竟如穿过一张透明的地图。方才你还在为案头文书烦恼，而此刻落叶无言，你却从中读到了春秋的真意。季节轮转的信息，你比大多数人得到了更为醍醐灌顶的领悟。

比如，能体会生活微末细节的人，吃饭也能吃出别样滋味。一碗白粥，细细品嚼，米粒的软硬程度，熬煮的火候深浅，感受寻常食物里的细微变化——新米与陈米的香度不同，井水与自来水煮的饭滋味各异，用心的饭食，能吃出做饭人的心意。人生之苦乐，原可在一碗寻常白粥中参透。连走在路上淋雨了，都有淋雨的滋味。雨水打在发上，仰面承之，雨丝轻细，丝丝清凉，微微觉着痒。路旁栽着簇簇丛丛的芭蕉，细雨朦胧，淅淅沥沥如针线，落在蕉叶上，荡起碎碎的清脆。你不由得念起幼时雨中嬉戏，一脚踩进水中，一脚也就踩进了夏天。一场雨穿越了漫长岁月，依然如儿时般雨丝细密，编织着无数这般不为人知的小欢喜。

比如，泡好一杯茶，你并不急于喝，而是先观茶汤颜色深浅，再闻热气带出的香。茶有三次生命，一次在枝头，一次在炒制，最后一次在水里复活。看茶叶徐徐舒展，如同看一场慢放的舞蹈。你瞧，它们又活过来了。当茶叶在热水中复活，原本毫无生机的干瘪生命，在瞬间改变成另一个形态，展示出一种饱满和丰沛。欣赏它们在水中的样子，或缓慢地飘着，或上下优雅地浮动，给人一种时光停驻、天地祥和的安宁。它们徐徐袅袅地浮在碧绿茶水里，那番姿态，与它们活着时，在阳光雨露、清风明月里的招摇相比一点也不逊色，似乎还别有一番情态。

比如，走在春天里，你发现春天是香的，走到哪里都能闻见香味儿。春阳潋滟在花树上，蔓延至细微处，世界明媚如少年。春天的山水花树都有香味，繁星幽亮，一切如画。春天的美是渗透性的，而不是侵犯性的，这种美如花气袭人，优雅而又热烈。到了春天，感觉一切颜色都复活了，世界真的五彩斑斓起来。归家途中，你经过一株野花，生於墙隅，无人照料，却岁岁开花。花瓣细小，颜色亦不鲜艳，然而迎着风，沐着雨，自开自落，自在得很。这花不求人赏，而你偶然得见，竟似与它有了默契。

比如，徜徉于花园之中，当你停了下来，凝视雨后枝桠间晶莹的露水。你看到叶尖上将坠未坠的那一滴露水，这水珠子包着整个天空。你凑近瞧去，在那颤巍巍的水滴里，可以瞧见颠倒的云朵和楼房，还有自己缩小的面容。露珠在叶片上滚动，折射出万千世界。天地之大，竟能收于一滴水中。人若明白这个，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人生在世，大起大落固然惊心动魄，然而那不过是偶尔为之的戏剧。真正滋养性灵的，反倒是这些细微之处：一碗豆浆的温度，一片落叶的飘零，一株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的植物，一只在巷尾墙头懒洋洋地晒太阳的猫咪……人若能于此等细微处留心观赏，便仿佛得了生活的真谛，任它外界风雨如磐，内心自有一方安宁。而当你收集下这些生活的点滴细节，日后慢慢翻看、慢慢回味，自然会成为一本最好的人生回忆录。人生滋味，其实藏于琐碎之间，一如细沙般铺陈在日子的滩涂上。那些琐碎的细节就像一片片拼图，最终拼出一个完整的我们自己。

那些微末细节，原是生活埋藏的金屑，只给予有耐心的人。当你站在一处细细看上一刻钟，世界就开始朝你展示秘密。细味生活者，生活也终将格外厚待他。生活当然可以把我们怎么样——它可以让我们失业、生病、失恋，但它不能剥夺我们观察一片落叶的权利，不能阻止我们研究一滴露珠的微光，走路时数地砖的裂纹，买菜时和摊贩讨论西红柿的酸甜比例，看墙角青苔如何从石缝中挤出，看蚂蚁如何搬运比自身大的食物，看夕阳如何先染红云朵再染红窗户……只要我们还能从细微处看见美，生活就永远无法真正击败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