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沉默的荣耀》进入尾声,最残酷的一幕终于显现。
负责联络吴石的朱枫在舟山定海被捕以后,当天晚上便将随身携带的金饰咬碎,就着一口水吞了下去,任凭尖锐的金属划伤自己的食道、肠胃。
《红楼梦》里曾有尤二姐吞金资金的一幕,电视剧对尤二姐吞金这一幕有过集中展现,当时剧中的道具是完整的金锭,所以给人的感官不是那么刺激,以至于还有不少人以为,吞金自尽其实就是把自己毒死(甚至可能是噎死,因为金锭很大)。
一直到《沉默的荣耀》里,朱枫被推出手术室,手术托盘里面满是沾着血迹的碎片金饰品,使我对历史上“吞金自尽”这一概念有了更直观的体会。
根据史料记载,朱枫当晚吞金自尽后,忍着剧痛挨了一晚,被特务安排飞机紧急从舟山送到了台北医院救治,在救治后仍遭到酷刑拷问,但自始至终也没有交代一句。
应该明确一点是,朱枫其实是党的老地下工作者。
在《沉默的荣耀》刚播出的时候,很多人都认为,吴石之所以暴露,是源于朱枫工作上不细致,包括我自己文章下面,也有类似的评论。
比如他们提到朱枫赴台以后,不应该与台工委联系,特别是蔡孝乾,还说朱枫不应该答应蔡孝乾,给所谓的“计小姐”开特别通行证,后来证实这个所谓的“计小姐”就是马雯娟,是蔡孝乾的妻妹,是他在台时骈居的对象。
可这些评论,绝大多数都是站在历史的高度上,去批评当时人的做法,真要把我们放在同时代,我们未必有这个远见卓识。
要知道蔡孝乾不是一开始就叛变的,他是台工委的书记,是当时在台湾的党的地下组织的领导人,他生活作风腐化堕落,也是后来到台湾以后才有的。
《沉默的荣耀》里面把张志忠(时任台工委副书记兼武装工作部部长)批评蔡孝乾腐化堕落放在他们被捕之前。
可根据谷正文的回忆,张志忠批评蔡孝乾却是在被捕以后。
通过描述不难看出,张志忠虽然对蔡孝乾腐化堕落的作风有所了解,但客观上来讲,蔡孝乾仍然是其上级,就算当时发现蔡有很大的问题,也需要通过正常的组织程序,才能罢免他。
朱枫作为党的地下工作者,她被华东局派往台湾去,负责与吴石的联络,但她到台湾是需要与当地党组织接上关系的,并且需要当地党组织配合的。
尽管传递情报本身是由华东局单独发展的一条专线(史料记载,朱枫在从吴石处获得情报后,直接交给了华东局指派的情报员)。
更重要的是,蔡孝乾是台工委书记,明面他是朱枫的上级,对蔡孝乾交代的任务,朱枫也是没有办法婉拒的,况且蔡孝乾交代朱枫办“特别通行证”,也是给名义上党的地下工作者的“计小姐”的,朱枫没有理由拒绝。
况且就以当时情形看,这还真算不上是什么大事(不暴露就不是事儿,一暴露全都是事儿)。
事实上,吴石乃至整个台工委暴露,最大的问题本身还是出在蔡孝乾身上,他不光是生活上腐化堕落,而且在工作上很多行为都是违反了党组织地下工作准则的。
说回朱枫身上。
也许是出于影视剧的创作,剧中在吴石情报组暴露时,还强调他们要送出最后一份情报。
要细究起来,其实朱枫当时的工作任务已经基本完成,她是在撤离过程中被捕的,这一点《沉默的荣耀》里演绎的还不同。
图|朱枫与儿子、外甥女在上海复兴公园
1950年1月29日,蔡孝乾第一次被捕,就供出了朱枫是华东局的特派员,因此吴石特意命副官王正均通知聂曦,再由聂曦通知朱枫迅速转移。
由此可见,《沉默的荣耀》中,朱枫多次与吴石见面的情形也不大可能发生在真实中,顶多是初次接触获取情报的时候见过一面,因为吴石本身地位很高,出入目标太大,所以与朱枫联系,多数情况下吴石都是不亲自出面的,就连副官王正均也不出面,而是交给当时已经不是吴石副官的聂曦来出面。
至于给朱枫办理通行证,吴石甚至连出面也不用(因为经办人是王正均、聂曦)。
朱枫是个老地下工作者,她的工作都是在党组织允准范围内进行的,这一点毫无疑问。
其实我们一直说朱枫,这个名字是她参加革命以后给自己取的化名。
朱枫的原名叫贻荫,小名桂凤,1905年11月22日出生于浙江镇海城关朱家花园。也是因为出身富裕的关系,朱枫年轻时接受过很好的教育,为她后来参加革命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1925年,五卅运动期间,朱枫与同窗陈修良一起带头参加游行示威等反帝爱国活动。
1926年,经陈修良引荐,朱枫拜入书法名家沙孟海门下。沙孟海为朱贻荫取名“谌之”,取“诚然笃信”之意;又取字“弥明”,喻“永远光明磊落”。
从此以后,朱谌之就成为朱枫的本名。
图|朱枫和女儿朱晓枫在上海临别前合影
陈修良就是解放战争时期负责南京地下党工作的同志(任地下南京市委书记),后来他回忆朱枫,当年在宁波女子师范求学期间,朱枫就以书法见长。
陈修良形容朱枫早年居住的小楼“颇有潇湘馆意韵”,这其中潇湘馆出自红楼梦,即林黛玉的住所。
从各方面回忆来看,朱枫在早年间颇有一种蒲柳之质,和她后来意志坚定的革命者形象是完全不同的。
朱枫早年虽然参与过学生运动,但是并未踏上革命之路,而是早早就与报关行老板陈绶卿,遗憾的是,九一八事变后,朱枫随丈夫陈绶卿从沈阳返回老家浙江镇海,期间陈绶卿不幸病逝。
迫于生活压力,朱枫不得不独自一人撑起了整个家庭,为此她还委托上海友人吕逸民(后成为地下党助理)处理母亲与外婆留赠的珠宝首饰。
图|赴台湾前,朱枫与儿子朱明(左一)、侄子朱晖在香港的合影
1937年抗战爆发后,朱枫投身抗日洪流之中,她在家乡组织抗日宣传队、医疗救护队,并出资开办镇海工艺传习所,救济战火中流离失所的难民。
在经历过生活的磨难后,朱枫已经变得极为坚强。
1938年,随着战火蔓延,朱枫又前往当时抗战的中心——武汉,后来又辗转全国各地,她将变卖家产的500大洋全都捐给了在桂林初创的新知书店。
新知书店总经理徐雪寒当年与她相识,后来回忆:
“她满面风尘像中年世俗妇女,眉宇间却有英秀之气,一看就是知识分子。”
1940年秋,在浙江金华,朱枫与与朱曦光(丈夫朱晓光的兄弟)等人接手“金华书店”,后来又辗转前往皖南新四军驻地,在随军书店工作。
从捐家资支援抗战开始,朱枫就参加了革命,此后历经风霜。
皖南事变后,朱晓光以及一大批新四军指战员被俘关押在上饶集中营,朱枫主动向组织上请示,要去集中营探查情况,后来帮助朱晓光以及一部分战士从狱中逃出,并帮朱晓光安全转移到了重庆红岩,并当面向周恩来汇报了上饶集中营的情况。
也是在这一系列过程中,朱枫与朱晓光慢慢走到了一起。
1944年,朱枫根据党组织指示来到沦陷区上海,正式开启了自己地下工作生涯,因新知书店驻沪办事处的“同丰商行”被敌人破坏,朱枫被捕入狱,在狱中她曾受酷刑,却始终坚贞不屈。
当年10月,朱枫经党组织营救出狱,她的公开身份是联丰花纱布公司会计主管,并在之后经徐雪寒引荐加入了潘汉年情报系统,奉令协助打理中央文库与秘密电台。
不久之后,朱枫奉组织命令坐镇四川中路445号的鼎元钱庄,将党组织经费换成煤炭、洋布等硬通货分销,并将赚取的利润上交,偶尔遇到亏损,朱枫还自己出钱顶上,以至于后来潘汉年情报系统骨干刘人寿后来感慨:
“徐雪寒推荐的朱枫真是了不起!她经手的资金成千上万,自己却干干净净——这样的好同志,到哪里找啊!”
1945年春,朱枫加入中国共产党。
生活中朱枫也十分关心自己身边的同志,当时鼎元钱庄上面住着总经理许振东一家,许夫人陈志威后来回忆:
“朱先生说话亲切,给孩子递药片会先裹层糖纸;1947年我待产难眠,她搬张凳子陪我织袜,说‘真要生,我陪你去医院,我学过接生能搭上手’。”
徐雪寒当年任华中银行副行长,从苏北转沪上工作,因水土不服时常咳嗽,朱枫听说后,就每天傍晚绕去小菜场挑活鲫鱼,煤炉上炖成奶白的汤,自己却只就咸菜泡饭,谎称“不爱吃鱼”。
战友汤季宏回忆,他1947年因暴露被捕,1948年经组织营救出狱,并奉令转赴香港躲避,也是朱枫亲自护送,当时正值天寒地冻,汤季宏在船头上被黄浦江的江风吹得瑟瑟发抖,朱枫二话不说,悄悄到女厕所脱下自己身上穿的厚毛衣给汤季宏。
1948年初,朱枫被调往香港,地下党经营的合众贸易公司,负责沪港秘密经济往来与经费筹措。
事实上也不难看出,朱枫在与丈夫朱晓光(因工作需要常驻山东)结婚以后,两人长期分居两地。
1949年5月,上海解放后,朱晓光携子从山东转赴上海,当时组织上也有意把朱枫调回上海,让他们一家团圆。
在等待团聚的日子里,朱枫一直在给丈夫写信,信中诉说思念,可就在当年10月7日,朱枫寄来的信中语气突变:
“兄须去菊处小住两月,勿为我虑,保健为要!”
从后来资料里不难看出,朱枫当时已经接到了要赴台湾的命令。
原来就在半个月前,即1949年9月24日,朱枫就给丈夫朱晓光写信称:
“阿菊夫妇想我去,人口证寄来了,真是幻想。”
阿菊是朱枫前夫的女儿,但朱枫养育了多年,彼此有很深的情感,阿菊成年后,嫁给了王朴,当时任台湾省警务处电讯管理所主任,定居台湾。
朱枫本来是不想去台湾的,毕竟那时全国解放在即,自己即将与丈夫团聚。
可在当时时局下,朱枫还是决定义无反顾的去。
1949年10月,由于在金门战役失利,当时我军急于获取台湾的核心军事情报,然而当时的台湾已经进入“戒严时期”(1949年5月开始),凡是出入境者都要严格管理,必须要手持通行证。
华东局后来之所以考虑派朱枫去台湾,主要是考虑到三点因素。
第一、朱枫在台湾有亲属定居,而且她恰好寄来了一张通行证,能为朱枫进入台湾提供掩护;
第二、朱枫是一个党性极强的同志,之前就有过被捕的经历,并在狱中受酷刑,但她坚贞不屈,没有暴露过自己的身份;
第三、朱枫之前接触过华东局对台工作的秘密负责人万景光,而万景光之前曾代表党与吴石有过秘密接触,这样一来,便于各方沟通交接工作。
朱枫在去台湾之前,给丈夫朱晓光写了最后一封信:
“不过时间也不会太长,将来的会晤是比较更愉快的!为什么更愉快呢?我们为了更大的家,暂时放弃了小家团圆,做了我们应该做的事。等到再见面的时候,我们一定会更愉快呢!让彼此期待着更大的欢愉的会面吧!”
朱枫认为自己虽然即将赴台湾,但夫妻相距之日必然不远,毕竟台湾解放也是近在眼前的事儿。
1949年11月25日,朱枫从香港维多利亚码头登上了“风信子”号客货海轮,两天后在台湾基隆靠岸。
应该指出的是,朱枫在抵台以后,严格遵循党的地下工作纪律,她负责联系的线只有两条,一个是中共台湾工委书记蔡孝乾(化名“老郑”),另外一个就是时任国民党国防部参谋次长吴石。
朱枫在抵达台湾以后,工作十分顺利,她从吴石手中获取情报,然后通过华东局派的交通员送回大陆。
特别要强调一点的是,朱枫在被捕时,其实已经完成了情报转递的任务,她在传递最后一次情报的时候,还随之传回了一张给家人的字条,上面写着:
“凤将于月内返里……”
不料这张字条,成为朱枫给家人留下最后的话。
图|朱枫在被捕后吞下的金饰
朱枫作为联络员,在被捕之后始终坚持斗争,没有透露组织一丝一毫秘密,而蔡孝乾作为台工委的领导,却在被捕之后第一时间出卖了她。
朱枫在狱中的表现,就连敌人也不能不为之感怀,在后来总结吴石案经验教训时,他们在报告中评价朱枫:
“党性坚强、学能优良”
在谈到朱枫被捕当夜吞金自尽的行为,国民党当局也十分认可:
“此种维护重要工作、不惜牺牲个人生命之纪律与精神,诚有可取法之处”
(未完)
更新时间:2025-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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