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的雪


文/朱寿江(火枫一叶)

我从未想过,雪会如此霸道地闯入我的生命。

我是南方人,生在江南水乡,长于梅雨时节。记忆里的冬天,是湿冷的风钻进衣领,是屋檐下挂着细长的冰凌,是一层薄霜覆在青石板上,踩上去咯吱作响。雪,于我而言,是诗里的意象,是课本中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是电视里北国风光的遥远画面。它轻盈、温柔、带着童话般的浪漫,像谁悄悄撒下的糖霜。

可当我第一次真正站在哈尔滨的土地上,十一月初的清晨,推开宾馆窗户的那一刻,我才明白——北国的雪,从不温柔。

那天原是出差,计划只待三天。我穿着薄呢大衣,拎着公文包,自以为足以应对北方的寒意。可天气预报失灵了。前一日还晴空万里,气温尚在零上,夜里却风云突变。凌晨四点,我被窗外轰隆的声响惊醒,起初以为是施工,后来发现是风卷着雪粒砸在玻璃上的爆裂声。我拉开窗帘,世界已换了一副面孔:天是铅灰色的,雪不是飘落,而是横着飞的,像无数银针刺向大地,街灯在风雪中晕出昏黄的光圈,仿佛被冻住一般凝固不动。

气温骤降二十度,从五度跌至零下十五。我站在窗前,手刚触到窗框,指尖便传来刺骨的寒意,仿佛皮肤下一瞬就要裂开。我猛地缩回手,心也跟着一紧——这哪里是雪?分明是天穹倾倒的白色暴政。

我退回到床上,裹紧被子,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像有巨兽在楼宇间穿行。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渺小得可笑。在南方,我们谈雪,是围炉煮茶时的闲话;而在这里,雪是一场战役,一场自然对人类意志的突袭。它不请自来,不容分说,用极寒与封锁宣告它的主权。

我不敢出门。会议取消,行程中断,手机信号时断时续,宾馆成了孤岛。我蜷缩在暖气片旁,看玻璃上结出层层冰花,像时间冻结的纹路。南方人对寒冷的认知,在这里被彻底颠覆。那种冷,不是空气的凉,而是能穿透骨髓的实体,是无声的压迫,是呼吸都带着刀刃的痛感。

第三天清晨,我终于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我必须走出房间,哪怕只是去楼下餐厅。可当我打开衣柜,看着那件单薄的大衣,苦笑浮上嘴角——它连装饰品都算不上,更像是一种南方人的天真。

我拨通了客房服务电话,声音有些发抖:“你好,我想……买一件羽绒服。”

电话那头顿了顿,是个女声,语调平稳:“先生,我们酒店不卖衣服,但可以帮您代购。您要多厚的?防风吗?”

我愣了一下。原来在这座城市,雪天买羽绒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最厚的,能盖住膝盖的。”我说,“最好……能把整个人包起来。”

她笑了:“懂了,东北‘坦克款’,马上安排。”

两个小时后,服务员敲门。她裹着深蓝色的棉服,脸颊冻得通红,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我接过袋子,掏出那件羽绒服——墨绿色,鼓胀如气球,拉链一直拉到鼻尖,帽檐宽大,内里是厚厚的鸭绒。我穿上它,瞬间像是被另一个世界包裹。重量沉甸甸地压在肩上,却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全感。它不像衣服,更像铠甲。

“谢谢。”我接过发票付了钱,发自内心说。

她摆摆手:“没事,每年这时候都有南方客人这么干。你们总以为北方的冷是‘有点凉’,其实它是‘要命’。”

我笑了,心里却泛起酸涩。是啊,我们总是用想象丈量远方,却忘了土地的性格,从来不由气候决定,而由岁月与风雪共同雕刻。

那天下午,雪势稍缓。我终于推开门,走进了雪的世界。

脚踩下去,发出“咯吱”的声响,雪没过脚踝,每一步都像在挣脱某种粘稠的阻力。街道上行人稀少,但每一个都裹得严实,步履坚定。环卫工人正在铲雪,铁锹与地面碰撞的声音清脆有力;几个孩子在路边堆雪人,笑声在冷空气中跳跃,竟不觉得冷。一辆洒满白雪的公交车缓缓驶过,车窗上结着冰花,车内暖黄的灯光透出来,像移动的灯笼。

我站在街角,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

这雪,虽暴烈,却不无情。它覆盖了尘土,掩埋了喧嚣,让城市暂时卸下疲惫的妆容。楼顶的积雪像奶油般堆叠,电线上的雪线笔直如弦,树枝被压弯了腰,却仍倔强地托着一团团白。远处的松花江已开始结冰,岸边的柳树挂着雾凇,晶莹剔透,宛如琉璃世界。

我沿着中央大街慢慢走。石板路被清雪车碾过,露出斑驳的黑色,两侧的欧式建筑披着雪袍,巴洛克式的穹顶、雕花的窗棂,全都镶上了银边。一家咖啡馆门口,老板正用力扫门前的雪,见我拍照,笑着说:“拍吧,这才叫冬天。”

我点头,按下快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北方人为什么爱雪。

他们不是不爱春天,而是懂得——真正的温暖,必须穿越极寒才能抵达。他们的生活哲学,就藏在这场暴雪之中:不逃避,不抱怨,穿上厚衣,拿起铁锹,把雪铲到一边,然后继续走路。

南方的冬天是躲出来的,北方的冬天是扛过来的。

我在一家小店买了杯热豆浆,捧在手里,暖意从掌心蔓延到胸口。店主是位老太太,见我穿着厚重的羽绒服,眯眼笑道:“新来的?”

“嗯,第一次来哈尔滨。”

“南方人吧?”

我点头。

她递过杯子:“喝完这杯,你就算是半个东北人了。我们这儿,雪再大,日子也得过。你看这雪,看着吓人,其实它最公平——不管你有钱没钱,穿得多穿得少,它都一样下。但它也最仁慈——下完了,太阳一出,它就化了,变成水,养地,润树,明年开春,花照样开。”

我怔住,久久说不出话。

那一刻,雪仍在飘,可我的心却渐渐融化。

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学着适应。早晨出门前,我会仔细检查帽子是否戴好,围巾是否裹紧,鞋底是否有防滑纹。我学会了在雪地上小步慢行,学会了进门前跺脚甩雪,学会了用体温去对抗寒冷。我甚至开始享受那种从户外走进室内时,脸颊被暖气烘得发烫的感觉——那是活着的证明。

我还去了太阳岛,看了雪雕。巨大的城堡、飞翔的天鹅、盘旋的龙,全由雪块雕琢而成,夜晚配上彩灯,恍若梦境。导游说,这些作品只存在一个冬天,开春即化,不留痕迹。

“可惜了。”有人叹道。

导游却笑:“不可惜。雪雕的意义不在永恒,而在当下。它提醒我们,有些美,注定短暂,所以才更要认真看,用心记。”

我站在一座雪雕前,那是一匹奔腾的马,鬃毛飞扬,四蹄腾空,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冰雪的束缚。我凝视良久,忽然觉得,它像极了我自己——被突如其来的风雪困住,却在厚重的羽绒服里,找到了前行的勇气。

离开哈尔滨那天,雪停了。天空湛蓝,阳光洒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机场高速两旁,积雪皑皑,像一条通往天际的银色走廊。我坐在车上,望着窗外,心中竟生出一丝不舍。

这几年,每到秋冬交替之际,我总会想起那场暴雪,想起那件墨绿色的羽绒服,想起老太太递来的那杯热豆浆。它们像一枚枚雪中的印记,深深嵌入我的记忆。

南方依旧少雪。去年冬至,家乡下了半寸薄雪,孩子们欢呼雀跃,朋友圈刷屏“初雪打卡”。我站在阳台上,看着那层薄薄的白,轻轻一踩就没了,忽然笑了笑。

我知道,那不是雪,那是冬天的问候。

而真正的雪,在北方,在哈尔滨,在某个十一月的清晨,以席卷之势降临,教会一个南方人如何在严寒中挺直脊梁,如何在风雪中看清自己。

如今,我的衣柜里仍挂着那件“坦克款”羽绒服。朋友笑问:“你南方人留它干嘛?”

我答:“留着,等下次去北方。”

其实我知道,我不一定再去哈尔滨。但这件衣服,早已不只是御寒的工具。它是我的战袍,是我与北国风雪交手后的勋章。它提醒我:有些经历,看似狼狈,却是灵魂的加冕礼。

北国的雪,从不温柔,却最真实。它不迎合,不妥协,以最粗粝的方式,教会人敬畏自然,也教会人坚韧生长。

就像那夜风雪中的宾馆,像那杯热腾腾的豆浆,像那句“日子得过”——

原来,最冷的冬天,也能焐热一颗南方的心。


朱寿江,笔名晚枫,安徽和县人。中国作协会员、安徽历史文化研究中心文化创意专业委员会委员、和县作协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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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10-19

标签:美文   哈尔滨   羽绒服   南方人   冬天   风雪   北国   豆浆   铁锹   教会   作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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