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赵

编辑|赵赵

2025年12月13日，南京。一位76岁的日本老人胸佩白花，站在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的公祭现场。

这已经是松冈环第100次来到南京。从1988年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算起，36年过去了，当年那些流着泪向她讲述惨痛经历的老人，如今只剩下32位还活着。松冈环收集了250名侵华日军老兵的证言，出版了《南京战·寻找被封闭的记忆》，书里记录着日军士兵松村芳治的自述："12月13日白天，我们中队从下关进入南京城，在长江岸边对着江中竹筏上毫无抵抗力的中国人开枪扫射，根本不知道自己射出的子弹打中了多少人，只听见机关枪扫射的声音和人们的惨叫声……"

这位日本小学退休教师用35年时间做了一件事——让日本人知道南京大屠杀的真相。

被封锁的记忆与被操纵的教科书

上世纪80年代，日本国内掀起一股全面否认南京大屠杀的逆流。

1972年，日本右翼学者铃木明发表《"南京大屠杀"的无稽之谈》，这本书在日本文艺春秋出版社一再重版，4个月内连续再版5次。1980年代，拓殖大学讲师田中正明出版《"南京大屠杀"之虚构》，把甲级战犯松井石根的《阵中日记》原文修改了900多处，把"数万人"改成"数千人"。

1982年，日本教科书首次把侵华日军的"侵略"改成了"进入"。1986年，时任文部大臣藤尾正行公开宣称："我不认为东京审判是正当的，南京事件和原子弹轰炸广岛哪个规模大？必须重新考虑东京审判的性质和意义。"

到了1990年代，否定南京大屠杀的闹剧愈演愈烈。日本右翼甚至在美国《纽约时报》上刊登广告，公开宣扬南京大屠杀是谎言。1996年，日本自民党历史研究委员会出版《大东亚战争的总结》，1116人次国会议员出席了这个为侵略战争全面翻案的报告会。就在这股逆流中，松冈环做了一个决定——去南京，去寻找那些亲历者。

1997年10月，松冈环和朋友在大阪等6个城市开设南京大屠杀电话热线，寻找1937年12月以后去过南京的日本老兵。接到的第一个电话，对方说他当时去过南京，一条像大阪御堂筋大街那样宽阔的马路上倒着很多尸体，日军从尸体上跨过去。

在日本，南京大屠杀是整个社会的禁忌。一个寒冷的冬天，松冈环利用周末长途跋涉，好不容易站在一位老兵家门口，对方大声呵斥："你来干什么，快滚回去！"类似的遭遇有很多次。有的老兵绝口不提，有的避重就轻说自己没做什么坏事，甚至有人说"从没在南京见过尸体"。

松冈环一度萌生放弃的念头。那时候，她飞去了南京。

幸存者爷爷奶奶们的嘱托成为松冈环重新出发的动力："我们都是南京大屠杀真正的证人，我们所说的都是真实的事情，请你把这些事实告诉日本人。"

松冈环登门拜访侵华日军老兵松村芳治不下20次。第一次见面，松村压根没提南京大屠杀。一个月后松冈环又找上门。这一次，松村开口了。

"12月13日白天，我们中队从下关进入南京城，在长江岸边对着江中竹筏上毫无抵抗力的中国人开枪扫射，根本不知道自己射出的子弹打中了多少人，只听见机关枪扫射的声音和人们的惨叫声……"

后来松村在镜头前露出悔意，承认自己当年对中国人做了很残酷的事情，认识到那场战争是日本发起的侵略战争。

在松冈环调查的250名侵华日军老兵中，像松村这样真正忏悔的人少之又少。

2002年，松冈环出版第一本南京大屠杀证言集《南京战·寻找被封闭的记忆——侵华日军原士兵102人的证言》。第二年，《南京战·被割裂的受害者之魂——南京大屠杀受害者120人的证言》出版。

书出版后，右翼分子的攻击铺天盖地而来。

铁证如山的真相与正义学者的坚守

笠原十九司收到一封信的时候，已经研究南京大屠杀40年了。

来信人名叫永井元，他父亲永井仁左右曾是侵华日军独立野战重炮兵第十五联队的士兵。1937年12月13日，日军攻占南京后，永井仁左右目睹了屠杀俘虏的暴行。退出现役时，他把南京大屠杀的现场照片秘密带回日本，根据战时写的阵中日记整理出了详细的回想录。

永井仁左右在回想录中写道："有部队把众多俘虏赶到城墙一角，铁丝网围起来后用机枪射杀，再浇上汽油焚烧。"

笠原十九司把这些照片和永井的日记、回想录整理后，2007年发表在日本《战争责任研究》杂志上。2024年，这篇论文被翻译刊登在《日本侵华南京大屠杀研究》杂志第3期。

"这些照片显示了什么时候、在哪里、谁拍的，三个要素毫无疑问成为南京大屠杀有力的证据。"笠原十九司说。

笠原十九司

在日本，只要提到南京大屠杀，笠原十九司是绕不开的名字。

1965年，笠原十九司在南京见到一位在南京大屠杀中被强奸的老人。"她来到我们面前流着泪，讲述自己遭受的迫害，对我冲击很大，以前完全不知道日本军在中国做了什么。"

笠原十九司真正开始研究南京大屠杀，源于他的大学老师家永三郎的"教科书诉讼案"。

1952年，家永三郎负责编写的高中历史教材《新日本史》客观记述历史，对战争有真诚反省，被广泛采用。10年后的1962年，日本文部省认定这本教科书不合格，理由是书中关于南京大屠杀、侵华战争、731部队的叙述"把战争写得太阴暗"。

推行了10年的教科书突然被否定，家永三郎极为愤慨。1965年，他向法院提起诉讼，要求撤销文部省对历史教科书的裁定。这场官司打了32年。

1997年8月，日本最高法院作出终审判决，认定文部省删除教科书中有关"731部队"、南京大屠杀等4处内容的行为违法，责令对家永三郎作出国家赔偿40万日元。

这场诉讼的结果，使日本教科书越来越接近真相，却让日本右翼无法容忍。

1998年，日本右翼学者松村俊夫、东中野修道通过日本展转社公开出版《南京大屠杀的大疑问》和《南京大屠杀的彻底检证》，质疑对象直指南京大屠杀幸存者李秀英、夏淑琴。

尽管美国牧师约翰·马吉1937年用16mm摄影机拍摄的影片中出现了李秀英本人和夏淑琴家的镜头，书中依然将她们描述为"假证人"。

"夏淑琴一家9口有7人被杀，只有她和妹妹2人幸存，生活艰辛，没能上学。日本学者说她没有学历，证言不可信。"笠原十九司回忆。

为了捍卫自己的名誉权和中国人的尊严，李秀英、夏淑琴向东京地方法院提起诉讼。笠原十九司代表的学者群体和律师团为她们的诉讼提供了帮助。

2005年，东京最高法院作出终审判决，李秀英名誉侵权案胜诉。2009年，夏淑琴名誉侵权案胜诉，被告赔偿400万日元。

笠原十九司上世纪70年代开始和精通英语的夫人一起数十次前往美国，收集大量关于南京大屠杀的原始资料，翻译成日文出版。他多方寻找两位重要人物——最早报道日军南京暴行的美国记者斯蒂尔和德丁。

斯蒂尔是《芝加哥每日新闻》记者，1937年12月15日率先向世界发出《日军杀人盈万》的报道。他在不被日军发现的情况下拍摄了南京现场照片。

1987年9月4日，笠原十九司在美国塞多纳见到了84岁的斯蒂尔，留下了采访录音。

录音里，斯蒂尔的声音苍老坚定："很遗憾，我听说有些人不相信发生了南京大屠杀，确实发生过此事。"

笠原十九司曾三次拜访德丁。德丁讲述的场景让他深感战争的可怕："日本把抓来的俘虏带到长江岸边集体屠杀，德丁看到了屠杀的场面。听了他所说的，我脑海里出现日军一个接一个疯狂杀害中国民众的情景，好像我也在现场一样。"

如今，斯蒂尔和德丁早已不在人世。他们在1937年的新闻报道和上世纪80年代接受采访时的记录，都成了研究那段历史的一手资料。

历史虚无主义背后的政治阴谋

2014年8月，日本右倾新闻媒体《产经新闻》提出了"历史战"概念。

这个概念的核心是：将否认"慰安妇"和"南京大屠杀"作为对华对韩的舆论战武器，声称中韩两国以历史问题"贬低日本为犯罪国家"，日本必须以"历史"为武器进行战斗。

"历史战"提出后，获得日本自民党的支持。2019年开始，日本自民党连续将"历史战"的主旨纳入每年的"预算编制大纲"。

2018年12月28日，时任日本首相安倍晋三在社交媒体展示他正在阅读的著作，其中包括《日本国纪》。这本书的作者百田尚树一贯否认"南京大屠杀"和"强征慰安妇"。

2017年8月16日，《产经新闻》刊登文章明确表示"支持名古屋市长河村隆之关于否认南京大屠杀罪行的发言"。河村隆之的右翼言论获得安倍晋三、石原慎太郎等61名自民党议员的署名支持。

2014年8月15日，自民党部分成员组成"思考日本前途和历史教育议员会"，旨在否认"南京大屠杀""慰安妇"等战争罪行，修改日本历史教材。在2012年成立的第二次安倍内阁中，19名成员有9人为该会成员。

日本右翼为了在国际舆论中造势，采取了一系列行动：

将日本国内否认南京大屠杀的著作翻译成英文出版；委派自民党议员在海外访问期间，向国际历史学者分发宣扬"历史战"的著述；出资雇佣外国写手编写出版物，这些人大多不通日语，引用伪造和歪曲历史真相的日语资料；对中韩两国侨民在美国组织的修建"慰安妇"纪念像活动提出所谓"诉讼"。

2024年，长崎原爆资料馆在更新展陈内容时，日本保守派团体向该馆和市政府施压，要求修改甚至删除"占领南京""发生南京大屠杀"等表述。

长崎市原计划在2024年年底完成更新方案，后宣布延期。目前的目标是争取在2027年春季对外公开相关方案。

长崎原爆资料馆的争议凸显了右翼势力对和平主义阵地的侵蚀。这不仅关乎展览，不仅关乎长崎，更关乎日本历史修正主义展现出的冰山一角。

2024年12月13日上午，95岁的南京大屠杀幸存者夏淑琴在家人搀扶下，向逝去的亲人和死难同胞献花。

"我来给你们献花了，日本人能承认南京大屠杀是日本人杀的，我就满足了，到现在还不能。"老人的声音颤抖。

2024年已有6位幸存者离世：程福保、陈桂香、刘素珍、高如琴、石秀英、周智林。截至目前，由南京侵华日军受害者援助协会登记在册的在世南京大屠杀幸存者仅剩32位。

时间在流逝，见证者在离去。

松冈环家客厅一角，放着"到访南京100次纪念"奖杯和"南京大屠杀史调查研究特别贡献奖"荣誉牌匾。这位日本小学退休教师说："既然我知道了历史事实，就有义务把它传达出去。我曾经对南京大屠杀幸存者爷爷奶奶们承诺过，要让日本政府承认南京大屠杀历史事实，让更多日本人知道南京大屠杀真相。"

在中国，松冈环被誉为"日本良心"。在日本，右翼分子骂她是"反日教师""骗子大婶"。

笠原十九司著有《南京难民区的一百天》《南京事件》《南京事件争论史》《"百人斩竞赛"与南京大屠杀》等十余部个人专著。他在日本坚持研究南京大屠杀40年。

在他们看来，追求历史真相、感受受害者痛苦，无论力量多么微薄，声音多么微弱，也决不能让这丝光亮消失。

1938年1月17日，时任日本外相广田弘毅在发给日本驻华盛顿外交机构的秘密电文中写道："可以提供充分的证明：日军的所作所为使我们联想到阿提拉及其匈奴人的施暴形式。不少于30万的中国平民遭杀戮，很多是极其残暴血腥的屠杀。"这份电文被美国方面破译。德国1937年12月30日的外交档案中，明确使用了"南京大屠杀"这个词。当时西方主流媒体《泰晤士报》《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芝加哥每日新闻报》都对南京大屠杀有详尽报道。

2015年，南京大屠杀档案入选联合国"世界记忆名录"。南京大屠杀从"国家记忆"升华为"世界记忆"。

历史不会因时代变迁而改变，事实不会因巧舌抵赖而消失。那些企图否认、歪曲、美化侵略历史的行径，终将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正如松冈环所说："这已经成为我的生活方式。"笠原十九司所说："事实就是事实，不知道是不行的。"

只要真相还在被传递，只要正义还有人坚守，历史的光亮就不会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