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5日,蔡澜先生安详离世,我们特刊出《十三邀》当期对话全文,是为悼念。“倘若再有一次打边炉的机会,交流或会有所不同。蔡生,对于自由、受限与人生之欢愉,我亦有了些新感受。”
▲画面内容来自纪实类谈话节目《十三邀》
许知远 : 你父亲那一代“五四”青年,到南洋去,其实也蛮苦闷的吧?
蔡澜 : 有他们的苦闷,有他们的思乡啊,所以我父亲的笔名叫“柳北岸”。从那边看,中国是在北边嘛。
许知远 : 那时候郁达夫应该也在新加坡待过。
蔡澜 : 待过待过,是我父亲的好朋友。郁达夫到了南洋,能够跟他聊得来的人也不多,我们家在蓝天戏院,隔壁就是郁达夫住的旅馆。下面是旅馆,上面是舞厅,都去跳舞啊。他送我父亲很多字,后来郁风(郁达夫侄女)说要做全集,我父亲统统给她了。我父亲是那种人,即便知道儿子喜欢也不行,那边更亲。
许知远 : 郁达夫生活中是什么样的人?
蔡澜 : 很乱的。
许知远 : 所以王映霞(1)跟他分手是有道理的。
蔡澜 : 对。
许知远 : 但这也是中国文人的一种性格了。
蔡澜 : 没问题的嘛我觉得,有什么问题?
许知远 :他真的是有才华啊,写得好。
蔡澜 : 是,诗已经很厉害了。
许知远 : 我觉得很遗憾,写古体诗的传统消失了。
蔡澜 : 对。我父亲特别喜欢古体诗,但他又认为要有突破,所以他写新诗,但他的新诗是押韵的。那时候我也在报纸上写文章了,我说这种什么屁诗,用笔名骂了他。他很生气,说这个人不知道是谁。我就偷偷笑。
许知远 : 你十四五岁写文章的时候,偶像是谁?
蔡澜 : 没有特别的偶像,也没有特别想模仿谁。那时候看的翻译书多,比如希腊神话,《一千零一夜》。我父亲是身教。四个孩子,他一买两大袋书。那时候的书应该不贵,两大袋,一回来往客厅一倒,你们选。我姐姐大概受冰心的影响,我哥哥喜欢看一点商业,我就喜欢看比较虚无一点的小说。所以他就一直买,买这些给我,买那些给我姐姐,买那些给我哥哥,他知道这条路怎么走。我很多地方像我父亲,年轻的时候穿西装打领带,我父亲喜欢打黑领带。包括我父亲教我的准时、守诺言。
许知远 : 所以姐姐当校长是有道理的。
蔡澜 : 有道理,绝对有道理。
许知远 : 去日本上学是什么感觉?
蔡澜 : 我从小就喜欢喝酒,我偷我母亲的酒喝。留学的时候到了,我那时候画画的,我母亲问我要去哪里,我说我要去法国,我画画。她说不行不行,法国人到处喝酒,你去一定变成酒鬼。我说那么我去日本吧,我也喜欢日本嘛。我母亲说,日本好,日本人是吃白饭的,你去日本吧。她不知道白饭可以做酒的,她也不知道有一种东西叫清酒,她那时候没有去过日本。那么就决定去日本。
我最记得我在日本的时候,沟口健二(2)死掉了。报纸上写,沟口健二死了,我们再也出不了一个沟口健二,黑泽明死了我们还有很多黑泽明。把黑泽明气死了。这个也可以看得出,他们很不喜欢黑泽明,因为他是个洋派嘛。
许知远 : 当时日本左派运动嘛,反《日美安保条约》(3)。那是非常激烈的时代。
蔡澜 : 我们那时候在学校里面已经有这些学生运动了。我记得同学中间有一个驼背的,警察拿了催泪弹枪打到他的背,他不感觉到痛,他拾起来丢回去。
许知远 : 你看到村上春树回忆六十年代的日本学生,你觉得他写得对吗?
蔡澜 : 村上没有经历过什么,是很浅薄的一个人。
许知远 : 你小时候喜欢看雷马克(4),后来呢?
蔡澜 : 对,起先是看所有最晦涩的东西,《战争与和平》,每天看。经过那个时代以后就开始什么都看了。
许知远 : 小时候看《约翰·克利斯朵夫》,非常英雄主义。这种英雄主义在你心中是什么样的?肯定还在,不可能丢掉的。
蔡澜 : 丢掉,丢掉!《战争与和平》怎么会记得,没有了。年纪一大通通没有了。而且发现不值得。
《十三邀》第一季第八期截图
许知远 : 会觉得背叛了自己的青春吗?
蔡澜 : 没有什么背叛,每个阶段都不同,那个阶段你就要经过,看你经过得高级不高级。
许知远 : 你今年七十五了,人生可以分成几个阶段呢?
蔡澜 : 就是一开始到现在,很好奇地把这一生活完。我说人生有烦恼是因为A和B你通通要爱,你两个都爱,因为你很贪心,所以烦恼就来了。我们现在就是把所有烦恼的事情弄成最简单的,像电脑那样,0和1,有了一个答案你就不会烦恼,我现在的情形是这样。
蔡澜在日本。他16岁即赴日留学,专攻电影。
许知远 : 年轻时候有选择困难症吗?什么时候开始比较自在地做选择了?
蔡澜 : 现在比较可以放下。我看到很多人办公室都写“自在放下”,但是都放下不,自在不了。弘一法师最厉害的一句——“自性真清静,诸法无去来”。他已经讲得很明白了,你不必去搞那么多。去看丰子恺吧,就会回归自然。他二十几岁写了一篇文章,叫作《渐》。这个已经解释了很多了。这个“渐”字,他说在无形中渐渐地在转变,但是我的理解是一下子的转变。我很年轻的时候出道,十几二十岁。一桌人坐下来,我永远是最年轻的。一坐下来,忽然间我就想到了,有一天我一坐下来我会是最老的。果然,这句话好像昨天在讲,我现在已经是最老的。
“渐”的本质是“时间”。时间我觉得比空间更为不可思议,犹之时间艺术的音乐比空间艺术的绘画更为神秘。因为空间姑且不追究它如何广大或无限,我们总可以把握其一端,认定其一点。时间则全然无从把握,不可挽留,只有过去与未来在渺茫之中不绝地相追逐而已。性质上既已渺茫不可思议,分量上在人生也似乎太多。因为一般人对于时间的悟性,似乎只够支配搭船乘车的短时间;对于百年的长期间的寿命,他们不能胜任,往往迷于局部而不能顾及全体。
——节选自丰子恺散文《渐》
许知远 : 喜欢鲁迅吗?
蔡澜 : 看完了以后,我更喜欢他弟弟,没有那么尖酸刻薄。亦舒早期就受一个作家的影响,叫她看鲁迅,把亦舒看坏掉了,看得尖酸刻薄。我跟亦舒讲,我说那个年代,你看他弟弟的话有多好,到现在她还尖酸刻薄。我喜欢周作人多一点。鲁迅的小说无可否认,经典的经典,但是他那些散文,那些骂人的东西不欣赏。真的是没有他弟弟那么可爱。
许知远 : 那你怎么看他弟弟和日本人合作这个事情?
蔡澜 : 后面这个真的很难讲。你说是汉奸也好,怎么样也好,我认为他的著作是好的,而且你只能够讲你喜欢不喜欢,批评都没有资格。
许知远 : 中文作家你还读谁?
蔡澜 : 中文作家,当然把所有名著都看一遍。我看书喜欢所谓的作者论,把他所有的书都看完,那才叫看书嘛。但是如果著作很多的,像我这种,就很难了。
许知远 : 对,(您出版了)两百本,怎么看啊?
蔡澜 : 不过我那些很容易看,说正统又不是正统,所谓文学又不是文学,所以艺术界、文学界一定要把我摒出去的。他们不认我的,他们不知道怎么归纳。我说归纳成“洗手间文学”好了,一次看完一篇。如果那天吃的四川火锅的话,就看两篇吧。
许知远 : 我觉得你那是明末小品文的延续,应该是那种感觉。包括李渔啊,应该是你最喜欢的生活方式吧?
蔡澜 : 最喜欢,最向往。
许知远 : 其实你看起来生活在现代,实际上也是生活在过去的一个人。
蔡澜 : 都会吧,文人都会这样吧。
许知远 : 对于享乐,我不知道这是对现实的反抗,还是对现实的逃避?可能是同时发生的。比如在明末清初,做李渔这样的人是一个选择。但是在这个时代,做一个享乐主义者意味着什么呢?
蔡澜 : 在任何时代都可以,想通了什么都可以。还有最大的问题是你敢想不敢想嘛。这个世界上有不同的人,不同的看法。你自己的思想说怎么样,你就往那边去,可以改变的。
许知远 : 其实食物和社会心理、政治结构都有关系的。香港食物和它背后的社会心理是什么关系?
蔡澜 : 香港不想那么多,香港人就是说——我这么辛苦,我吃一顿好的可不可以?那么就开始吃一顿好的。吃一顿好的很贵,不要紧,我们这么辛苦,我们花多一点钱。一花钱的时候,这个好的东西就来了。香港有一个很特殊的地理环境,是个非常集中的地方。泰国菜来了,日本菜也来了。日本人来了以后说,我们在日本开寿司店,一个礼拜从筑地进货两次,你们进六次。筑地两次,九州两次,北海道两次,我们特别肯花钱。人家说“我们上海有钱,我们追得上”——不能,因为你不能自由进口。
许知远 : 日本人的食物和他们的民族性格是什么关系?
蔡澜 : 他们是一个爱干净的民族,所以他们对食物的安全意识比别的地方强。他们对食物的观念,像开一个餐厅,他们有一句话,你把我的“のれん”保住。什么叫“のれん”?就是开门的时候挂上去的那块布——暖帘。他们不要赚得太多,只要开得久,就胜利了。他们比较把功利主义摆在一边,更愿意这块老招牌做得久一点,好胜的个性比赚钱还要厉害。所以百年老店那边很多。
日式暖帘(电影《浅草小子》剧照)
有一些特色,在有些地方特别明显,有些地方就不那么明显,因为生活节奏慢。比方说有些东西新加坡没有了,吉隆坡还有。吉隆坡有一种“沙喙”嘛。先用竹叶编好,把饭包在里面,很香,切成一小块一小块,蘸酱吃,很好吃。现在嫌编这个竹叶麻烦,结果放在一个塑胶袋里面。我说你拿一个保险袋给我干什么?被我破口大骂。我说新加坡的东西没有吉隆坡好吃,新加坡人又骂我了。事实是不好吃。人家节奏慢,小贩的东西才好,节奏一快,就完了。
许知远 : 你怎么看英语世界的美食批评家呢?
蔡澜 : When you cannot,you teach.(越做不到越指手画脚。)
许知远 : 这个太刻薄了吧!你感觉美国的、英国的、意大利的、西班牙的、日本的、中国的美食评论家,差别非常大吗?
蔡澜 : 还是有某个地位在那边。这些人也不是白白成为评论家的,他们也是争取回来的。但是这些人往往一变质就完蛋了。我说好吃,大家去吃,因为大家相信我。为什么大家相信我?因为我自己给钱,不是人家请的,所以我可以畅所欲言。你去香港看,很多餐厅都有我的照片。是因为大家说蔡先生拍一张,我就拍一张。我吃了不好吃我也没有办法说我不拍。我吃过了,非常喜欢,我就报答人家。
(指旁边一家店)这个几十年了,我写一张字给他——“胜过鲍参翅肚”。这种很普通的东西我更喜欢。周润发和他们拍过一张照片,你去看。这些都是老街坊、老朋友。
许知远 : 香港当时是黄金时代,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末,你怀念吗?
蔡澜 : 我不能。太怀念的话,你就要沉迷了,不可以。你永远要新一点,新一点的东西总是比怀旧的多一点。而且学习的过程,从学习到变成专家的过程很过瘾。我们练书法,从不会练到会,到最后写草书的时候,我的老师说可以像划艇桨,等于是在一个小艇上,用桨。我们写的时候整个身体都在摇动,多过瘾的一件事情。
许知远 : 你的书法跟美食有关系吗?
蔡澜 : 我发现写文章是不可以醉的,否则你的思维就不精密了。但写诗可以的,写书法可以的。醉的时候特别自由奔放,尤其写草书,真的,最近我开始对草书着迷。
许知远 : 你最着迷谁的草书?
蔡澜 : 黄山谷,一流;元稹,一流。
许知远 : 王羲之的字,喜欢吗?
蔡澜 : 基础,等于素描,你要打好基础。不要说基础没打好就坐直升机来了。
许知远 : 加缪说,一个人如果是个感官主义者,一定是个道德主义者。或者说如果这个人想成为一个道德主义者,必须是一个特别敏感的人(5)。你怎么看?
许知远 : 在香港住了这么多年对它的归属感强吗?
蔡澜 : 很强,香港还是最好的地方,有生活,有人的味道。如果香港住不下去我只有住纽约了,只有这两个地方住得下。要不然就去巴塞罗那,那我是喜欢的。
蔡澜 : 当然是在邵氏那几年了,一直想说拍一部好一点的戏啊,一直说对不起自己,太商业了。
《十三邀》第一季第八期截图
2016年
内容编辑:左尧依
排版:彭薏璇(实习生)
封面设计:涂书玉
更新时间:2025-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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